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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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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父母的玉麒麟
眼看到了端午,暑气渐盛,这天下午,朱启从兵部回来一进家门就喊热,雨雁忙笑着跟进来帮他把外面的朝服宽了,雨晴紧接着抖开手里一套白茧绸墨蓝绣万字罗纹边的袍子给他换上。
小厅里枫儿几个小丫头已经备下了晚饭,天色尚早,朱启环顾一下四周,问道:“七月呢。”
“七月?去准备消暑的莲子汤,马上就过来了。”雨雁回道。
朱启沉思一下,看似漫不经心地又问:
“七月,她做得怎样?”
“头两天手脚慢些,这两天好多了。”雨雁微微笑道。
朱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雨晴一边暗暗打量太子脸色,一边轻笑道:
“是啊,昨儿下午我看她在那儿跟两个小厮聊天,就问她是不是在偷懒儿,她说活计都做完了才闲说话儿的,看来是比开始那两天熟多了,活儿也熟了人也熟了。”
朱启顿住,瞟一眼雨晴,道:
“怎么,雨晴,你不喜欢七月?”
雨晴吓了一跳,忙低头道:
“怎么会,奴婢只是听太子吩咐说这丫头要用足,所以怕自己疏忽了。”
朱启冷笑一下,专心吃饭不再理会,房里静悄悄的,除了偶然勺子碰到青花瓷碗,发出轻轻叮当一声响。
眼看朱启放了筷子,枫儿忙端上一杯清茶,朱启青着脸端起喝了一口,却又“噗”得吐了出来,把杯子往桌上一掷,皱眉道:
“大热的天,喝什么大红袍。”
丫头们吓得都不敢说话,慌手慌脚过来收拾,正乱着,七月打帘子进来了。
见屋里乱成一团,七月不敢靠近,端着托盘往边上站住了,不料满屋子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
看来围雪苑的水还真是养人,与来时相比,七月白皙了很多,原来风吹日晒造成的碍眼的浅棕色现在已经淡成了象牙白,衬得越发唇红齿白,眼睛黝黑。
七月是空着手来王府的,别说头面首饰了,就连件替换的衣服都没有,头两日老黄见库里还有几件丫头们挑剩的衣服,多半是太过肥大的,便让七月拿去穿了。
七月偏瘦,几件素色衣服套在身上又宽又大,只好用带子束紧了,居然看起来如风吹夏荷,别有一番风韵。
这风韵除了让雨晴觉得满心不是滋味,也让朱启觉得煞是碍眼。
朱启冷冷道:
“躲那么远干什么?茶不好,难不成莲子汤也喝不成了?”
七月不知朱启发的哪门子火,不过他见了自己总是好一阵歹一阵的,七月索性不猜了,走过来屈膝轻声道:
“殿下请用。”
“雨雁,你没教给她规矩吗?”朱启道。
雨雁一时懵了,还是雨晴反应得快,从后面推一下七月道:
“快跪下。”
七月迷迷糊糊跪下,雨晴又道:
“举高一点,怎么笨成这个样子。”
七月这才明白,其实这确实是宫里的规矩,无论是洗脸盆还是莲子汤,都要双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侍奉,但是东宫稍有不同,朱启平时虽然御下很严,于这些细节上并不要求大家,所以围雪苑里丫头们都是弯腰伺候的,这时朱启突然跟大家论起规矩来,别说七月了,连雨雁都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七月抬头看一眼朱启,朱启也正冷冷地盯着她。
明知道不该被雨晴的话左右,可是却架不住心里那点儿有毒的蔓藤见风就长,在闵遥失踪之前,朱启从来没有想过用风韵二字形容过她,而现在,七月似乎真得跟过去不一样了,难怪会有小厮们纠缠上来。
丫头们也都在看着七月,大家认定了头几日七月曾与太子日夜缠绵,此刻都把她当成了突然失宠的姬妾,所以每个人都在猜七月是会嗔怒还是会委屈地哭。
似乎承受不住朱启的目光,七月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托盘,突然想起来这姿势不够标准,七月更深地低下头去,闭上眼睛,把托盘高举过头。
这种姿势让她有点头晕,看来以后要多练习了,七月有点自嘲地想。
一方秋葵花纹黑漆托盘上,放着盏青玉双龙耳碗,碗里是银耳莲子和几片薄荷叶,七月因为衣服宽大,双手高举,半截袖子滑落下去,露出了两段白皙的腕子,左腕上紧紧套着一圈翡翠缠丝镯子,映衬着煞是好看。
眼睛瞥见那镯子,伸手去端莲子汤的朱启突然僵住了,他注视着那镯子,半天动弹不得。七月见头上没有动静,以为这位大爷又诚心刁难,强忍着不吭一声,突然却听朱启吩咐左右道:
“你们全都退下吧。”
七月胳膊酸软,慢慢放下来,起身正准备弯腰退出去,却被朱启一把拉住了:
“你留下。”
朱启抓着七月胳膊不放,等到左右无人了,才凑过来低声问道:
“为什么还留着这个?”
七月奇道:
“哪个?”
“这个,别跟我说你不记得了。”朱启慢慢把手中七月的腕子抬起来,微微笑道:“这么不值钱的东西,怎么不扔?”
“殿下,能不能容我先把盘子放下,怪累人的。”七月轻描淡写地道。
朱启哼了一声放开她。
七月把东西放好,这才转身笑着看朱启,不知为什么,朱启立刻觉得似有冷气扑面。
“我为什么留着你不知道吗?你拿这么个破东西给我戴上的时候我只有十岁,那几年日日带着也不嫌烦,等我到了那枕翠眠红之地挣得了珠玉无数的时候,却发现这玩意儿怎么也摘不下来了,不信你看,严丝合缝地贴着,殿下今儿要是能帮我拿下来,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七月一边说一边作势使劲儿往下撸那镯子,似乎一刻都不愿留在手上,把个朱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发狠道:
“你既然这么厌烦,直接拿个石头砸碎了不就完了。”
七月一愣,点头称是,转身见旁边一个象耳铜手炉,很是趁手,左腕垫在桌上,右手拿过来手炉就要砸那镯子,却被朱启抓住臂膀猛推了出去,香炉掉在地上,当的一声巨响。
七月身子撞在身后的一具沉重的鸡翅木镂雕画屏上,忍住疼站稳了脚跟,朱启又一步逼上来把她按住了。
“我知道它不值钱,缠丝有点乱,翠上有瑕疵,一定比不得你在那地方挣来的珠宝缠头,可是,它毕竟跟了你十年了,十年,难道你就一点不心疼?”
七月侧过脸去不理会,朱启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
七月刚刚换了单衫,那衣服肥大,被朱启一扯,领口扯开来,露出了些许颈下肌肤,骨骼匀停肤白胜雪,朱启握着七月肩膀,指下感到了来自女性的温暖与柔韧,顿时觉得心跳有点不畅。
七月使劲儿挣了挣,朱启却抓得更紧,慢慢地凑了上来,呼吸吹到了七月耳边,七月头昏目眩,难免慌乱挣扎两下,把领口的衣服扯得更加零乱了,七月拿手就去遮掩,手却被朱启按住了。
“这是什么?”只听朱启正色道。
七月顺着朱启眼睛看过去,面色陡变,叫道:
“不要碰!”
朱启哪里会听,已经伸手从七月衣襟内掏出来一个蓝色的物事。
七月突然像是发了疯,拼了全力去抢,朱启不备,竟被她夺了过去,七月握在手里,惊恐地看着朱启。
朱启已经瞥见依稀是个蓝色玉质的挂件,又见七月拼了命抢夺,想起刚才那玉镯子的事情,心头恨极,不怒反笑:
“这就是你从恩客那里挣来的宝贝东西?是那个姓赵的给的?”
七月皱着眉头,用牙咬了嘴唇,垂下眼睛想避开朱启的目光,却被朱启用左手捏住了下巴强行抬了起来,看着七月恐怖而戒备的眼神,朱启用另一个手掌慢慢包住了七月握在胸前的拳头:
“不想给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吗?一定很值钱是不是?那位姓赵的这么大方,怎么不肯为你赎身?嗯——让我猜猜看。是因为他家里另有河东狮子?还是怕他家老太爷容不下你这种——。”
看着七月黯淡的脸色,受伤的眼神,朱启终于忍住恶念,没有说出最后的那个词,但是就在七月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朱启已经手指微动,掰开七月拳头,抠出了她手中的玛瑙。七月睁开眼睛,伸手再去抢时,朱启往后大步一撤,七月颈间的丝绦禁不住力道,“嘭”一声轻响,断了,七月颈间顿时出现了一条浅浅的红色血线。
朱启也不理会,仔细去看手中东西,不看则已,一看像是唬了一跳,抬头看了七月一眼,厉声喝道:
“遥遥,这东西哪里来的?”
七月浑身颤抖,半晌才回答:
“是我祖上留下来的。”
“胡说!”朱启道。
七月颤声道:
“确实是我父母留下来的。”
朱启闻言半信半疑,低头重新打量那东西。
那是个罕见的深蓝色玛瑙麒麟,指头大小,玉质色深而通透,雕工精细,鹿身狼蹄鱼鳞,昂首雄顾,可最奇特的是麒麟的尾巴,并不是常见的牛尾模样,而是须长毛卷,如涡流变化多端,刻度深浅有致,蜷在身子一侧,令人过目难忘。
朱启拿着那麒麟,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脸色阴晴不定,弄得七月心惊肉跳,动也不敢动,半日,朱启才点点头道:
“是我认错了。”
七月闻言,只觉得手脚都软了,伸出手去,怯怯道:
“委实是我家传下来的,所以贴身藏着,殿下还给我吧。”
朱启抬头看见七月面色苍白,额上泌出了细细的冷汗,想来她是被自己吓坏了,又看见她颈中那被丝绦勒出的红线已经渗出了细细的血珠,又是心疼又是惭愧,只是还有些拉不下来面子,便讪讪道:
“我帮你系上?”
七月没有敢再拒绝,惊疑之间,慢慢转过身去。
丝绦是相称的浅蓝色,很长,断在打结处,所以还能系上。朱启捏住丝绦尾部,手臂小心绕过七月头颈,待那墨蓝玛瑙麒麟熨服地贴在七月胸前,这才细细打了个结,谁知那丝绦碰到了几滴细血珠,顿时染红了两处。
七月不觉得,朱启却在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手指慢慢画过去,轻轻拂过了伤处,殷红的色泽淡化在指头,七月身子微微一动,颈间只剩下了隐隐约约的一道浅痕。
朱启慢慢把手臂环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闵遥。
闵遥石头一样僵在了那里。
朱启低下头,把脸埋在了闵遥颈间,嘴唇灼热地烙在那几乎看不见的伤痕上,硬硬的发丝摩擦着闵遥的面颊,扎得闵遥心乱如麻。
她的心中有一万个声音在喊:把他推开,把他推开!
可是她的身子动弹不得,像一块石头,像一汪水,像火,像冰。
朱启的嘴唇在移动,呼吸的热气和温暖湿润的爱意,在闵遥的颈间温柔而厚重地移动,朱启的手在移动,大掌摩挲过闵遥细腻的脖颈,悄悄地,坚定地,探进了微微敞开的衣襟。
闵遥的脸仰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闭上了双眼。
让我随波沉没溺水而亡吧,我不要浮出水面,让我在火里闭上双眼烧化成灰吧,我不要离开这温暖!
夕阳残照,透过窗纸射进来,把两个人变成了玫瑰红色,火焰一般瑰丽。
然而就在这时,朱启的指尖碰到了一个东西,正是那个惹祸的麒麟,只是朱启没有留意,神魂飘荡之间,他一边用牙齿轻咬闵遥的耳尖,一边喃喃低语道:
“遥遥,今晚,留在我这里,好不好?”
闵遥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太大意了!
她可以像石头,她可以像冰,她可以像刺猬把爱人扎得遍体鳞伤,可是她断断不能像水,像火,因为那样烧死溺毙的,不仅仅是她闵遥,还有在这个世界上,菩萨佛祖厚土苍天留给她的所有的亲人。
所以——所以朱启听到了闵遥开口讲话,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没明白闵遥在说什么。
“你的吻功不错,比赵郎强。”
看着那窗外橙红,七月泪流满面地说。
这句话让朱启象扔出一条滑腻的蛇一样把七月推了出去,怀里还残留着那温暖而柔软的触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伏在门前的消瘦的七月背影,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爱之深,恨之切。
“滚!”朱启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