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意料不到的车祸》不会飞的鱼

1、一次意料不到的车祸

　　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这里还保留着小毛驴车：恐怕再过一千年，人们怀旧的心态也不会泯灭，想方设法去把那古时的韵味品尝。她跳下小毛驴车，递给赶车老头两块钱，然后就站在路边等车。路上很脏，不时有拉煤车或通往别的方向的客车急急驶过，扬起一团团黄色尘埃。这是已进入八月中旬，大暑早已过去，炎热的太阳还是火炉似地将光和热泼下来，晒得人身上净是汗，混合着灼灼的尘埃微粒钻进袖口和领口，将衣服油腻地紧贴在身上。牛马年好种田，人人都这么说；可今年，已有四十几天没下雨了，大地干旱，裂出了口子，庄稼渴的要命，树叶蔫蔫地粘满尘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地上落下一蔟蔟干枯的叶子。在这里候车的只有她一个人啦（剩下那些人，交警，开出租车的，赶毛驴车的，都以一种漠然的心态注视着来往的车辆；从铁路车站到这个十字路口步行的话要走二十分钟左右；而毛驴车是这段路程的主要交通工具）。她背着流行的三角形双肩包，两条背带乖巧地勒在肩头，自我感觉想登山运动员，有韧性，有力量，也有女性的柔美，在旁观者眼里却越发可爱。她喜欢黄颜色，因此当初买时就挑选了这种阳光一样色彩的包。她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在这炎热的天气里更觉得一种疲倦；它使鼻梁和耳朵都滑腻难受。先后驶过七辆客车，两辆小车，四辆拉煤车，一辆装着旧黄色挖掘机的卡车，总共——等了半个小时，才等来她要坐的长途客车：这是一辆破破烂烂的中巴（按规定能运载十九人，可加过座后能运载二十五六），离老远就听见哗啦哗啦直响，使人产生怀疑：她会不会中途散架？中客里十一二名乘客，只有最后一排显得宽敞些。售票员，一位小绿豆眼无精打采，手里握着脏兮兮的黑皮钱夹；他起身打开车门，就一个劲地嚷着快上车快上车。她刚踏上车，还没站稳，车就开动起来，险些将她闪倒。“往里走，往里走，里面有座。”售票员绿豆眼直板着腔调，一个劲地嚷道，就象和谁吵架似地。她回头瞅了眼绿豆眼，又继续踉踉跄跄向车后走去。最后一排座位坐着位二十七八的白衬衫，他的胳膊底下……还不如说他的胳膊压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又鼓又胀的包：顶上一个牛仔背包，下面一个藕荷色拎包。她靠着另一侧车窗坐下，然后在一个颠簸的波峰中递给绿豆眼五块钱。车又一次顿了顿，她的身体猛地向后仰去，就象一下子给摔在那里似地，肚子颠得难受。这是她才留意观察四周。这辆中巴象老掉牙的钟，可以到博物馆当祖宗啦，寒酸，肮脏，即便在太阳的强光底下也显得昏昏沉沉，能证明它尚存在的证据就是颠簸与闷热。她想到刚才远远望见这辆车时，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又黄又黑，向件洗了无数水的白衬衫（所幸不曾洗坏），碰巧又给腌拶的人穿着，就越发显得龌龊（可是这种长期奔波的中巴，哪辆又不是浑身尘土的）；只不过刚才着急上车，没在意它的容颜。她扶了下眼镜，小心翼翼将背上的包取下，放在膝头上；于是，这黄颜色的宠物就越发显得洁净，轻盈，和这车一比，就象小小的蝴蝶扇动美丽的翅膀，沐着阳光盘旋在破败的垃圾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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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这辆中巴又破又脏一点也不过分，它居然还能奔驰在我们的城镇仔肩，可算得上桩奇迹：轮子旋转，整个车身颤动不停，哗哗啦啦响个不停，让人以为这车马上就会解体，想1991年那庞大的苏联，顷刻间就烟消云散。伴着起伏不断的噪音是前面靠车门的一位年轻小伙的侃侃而谈，自吹自擂：“我到他那里。哪回他都客客气气，拉我到饭店去；完了吧，我掏钱他还不让；他说，你这不寒骖我吗，咱哥俩还用来这套……”他和同一排（隔着过道）那位偶然相逢的老相识大声讲道：“有一回我到他那里去，他拉着我到沟里吃小笨鸡，我俩喝了三斤小烧……”“杨木要到了；哪位在杨木下车？”大约颠簸了二十几分钟，绿豆眼忽然提起精神喊道。一位穿着灰衬衫，面目黝黑的老头小心翼翼站起身，他一手拎着塑料箅子编的小筐，里面盛满东西；另一只手扶着座位靠背。车身颠簸，使他站立不稳，跌跌撞撞。很明显，在这里下车的只有他一位。因为穿着寒促，一看就知道是不常出门的沟里人（再加上下车的地点又比较偏僻），所以绿豆眼张着小眼睛，显得不耐烦，一迭声地催促道：“往前点，往前点，在杨木下车的往前点！”（盛气凌人的口吻，不容辩解的口气）绿豆眼作在靠近车门的座位，脸朝着远离他那侧的车窗，拿着钱夹的手同时抓着车门上访的拉杆，另一只手放在大腿上（冷漠的神态）。这是，他不知不觉已把车门敞开，一股暖风涌到车里。隔着车窗，她遥遥望见外面的田地。有人在田地里劳碌，锄草，浇水，也许还在为这大旱天发愁。田地里的庄稼旱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叶子早被晒蔫（移动，不停地移动，窗外的景色向后退去）。她想到那首写农民的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灰衬衫老头跌跌撞撞，脚步一点也不稳（他也不可能走稳：前进中的中巴，运动的惯性，不停移动的重心），一手抓着小筐，另一只手不停扶着座位靠背，一直向前走去。也许看到车门敞开的缘故，他以为到站了；也许是其他鬼才知道的原因，灰衬衫老头……踉踉跄跄向车外走去（事后有位同车的乘客煞是明白地说，那是因为高速行驶的车产生一股涡流，张开死神之吻，把靠近车门的人或物往外吸）……“哎，哎——哎——你要干什么……”绿豆眼的小眼睛转向灰衬衫老头；不用说，他也发现有些不对头，就用他冰冷的腔调吆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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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完了，完了，这下老头可完了。”绿豆眼身后的一位乘客机械地咱起身，扒着车窗向外瞧去。与此同时，她——看到一个人在车窗外的半空旋了半圈，就隐没于视线外（惊悸的动作，一闪而过）。全部的过程进一眨眼功夫。这辆中巴尖叫着，急急踩闸刹车。几个人，包括那名绿豆眼慌忙跳下车。车里忽然空荡起来。和她坐在一排的白衬衫也不知不觉移动到她这一侧，扒着她前一排座位旁的车窗向外张望——她靠着车窗往外看，那老头仰面朝天道在地上，闭着双眼；他的脑袋恰恰贴在后车轮的外侧，满脸平静安详，跟睡着了似地。她瞅着，心砰砰直跳。绿豆眼拎着脏兮兮的钱夹走了过来，站在一边。一位黑衬衫的五十来岁男人走上前，蹲下身子，试了试灰衬衫老头的鼻息，顺手接过旁边一个人递过来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兜垫在他的头下，很是回事地把着脉，然后给他做人工呼吸。灰衬衫老头的嘴张了张又马上闭上，象离开水的鱼，微观的人们沉默不语，都在观看着，似乎这场灾难属于大家。也许它真的属于大家：声与死，生者与死者，大地与天空，它们——息息相关，象笼罩住无边际的整体。“怎么了？！一个惊悸的声音……惶惶地问道。”掉下去一个人……“白衬衫回下头，说。”那还不赶快送医院去……“她转过头，一位幽灵似地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白衬衫身边，向外张望着；这女人面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似乎给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了。”赶快送医院去吧。“这女人重复道。车外的售票员，还有几个围观者抬头瞥了她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死者身上。”坐下吧。“白衬衫朝这女人做个手势（显然，他们是一起的），说：”下面有医生。“车外开始骚动啦。那侃侃而谈的小伙第一个张罗给他送医院去，接着是那做人工呼吸的医生。然而张着绿豆眼的售票员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傻了，吓傻了，脑袋发木了）。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似乎不相信这是事实。”在这呆着干什么，快抬上车送医院呀。“”脑袋都裂啦。“”没流多少血。“”恐怕不行啦；医院离这里多远？“”二十来分钟吧。“围观的人们小声议论着，却没一个动弹。这是，一辆摩托使来，在死者旁边停下（人们静下来），好信地问怎么啦。骑摩托的人显然住在附近，他看看地上躺着的人，告诉大家老头的闺女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干活。”这老头……儿子半年前才给车撞辣……“骑摩托的人隐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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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老头的闺女赶来啦。他戴着草帽，匆匆地，红膛膛的脸上满是汗和焦急；然后，除了几名帮忙照顾的之外，大家又各自回到座位。车又继续向前行驶。白衬衫也回到座位上。靠着车窗，她不知不觉回头张望；远远地，灰衬衫老头曾经躺着的马路上和没出事前一样，一点血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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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前的那场车祸噩梦似地猝然闯入她的记忆。她不敢想象，人的生命怎会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本来她怀着愉快的心情来到她的姥姥家，那场与她武官的车祸却遽然使她的心情黯淡下来，一落千丈。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的死亡。而今，她的脑际里的欣喜已被挤到一个角落，死亡的阴影巨大帷幕般遮盖住她，搅乱她的生活；然而当她和别人说起这件亲身经历，说出她的感受，别人却无动于衷。“那他没有伴呀，就他一个在杨木下车？！”她的姥姥一边喂鸡，一边问道。那些鸡活泼地聚在一起，抢着啄米。“哎呀，那辆车可摊事啦。”她的姥爷慢慢有节奏地摇着扇子，说道。“就他一个人。”“那可完了。”她的姥姥说。“自打修了那条路以后，就老出事；你看那路多邪呀。”她的姥爷跟着说，似乎在为他的姥姥的惋惜做个诠释。“你听啥呢，人家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不是撞的……”她的姥姥笑着说：“你姥爷就这样，人家说东，他听西的……”听完她的故事，她的姥爷世故地警告她在外面少说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后她的姥爷又转到别的话题，讲述着车，人，与死亡相遇的逸事。这使她百思不解，一个人或一群人对另一个人的生命怎么如此莫不关心？这天黄昏，她陪她的姥姥到老供销社前乘凉，又引起她的思索。老供销社门前聚着一簇人，虽然供销社已经黄了，成为个人家的小商店，可这里早已自自然然成为一个小集市，白天是等车到镇里的站点，黄昏又成了村里人卖菜回聚在一堆闲谈的地方。这天，她陪她的姥姥来的时候，几个收菇攮的人刚走（这地方盛产菇攮，方圆几十里都出名），一群人正以一位圆脸膛的三十来岁的男人为中心谈论长途贩卖这一类的事情。“……大前天杨木摔死了个老头。”把堆人当中不知谁这样说了句，立刻引起她的注意。她立起耳朵倾听。“那老头喝了点酒，下车时没站稳，后脑勺磕在一块石头上啦，当场就没气啦。”圆脸膛随随便便说道，就象说一只苍蝇一只蚂蚁被碾死一样。她侧脸望向他，有些迷惑不解。“当时你也在车上吗？”她问。“没有；那开车的是我朋友，他这么告诉我的。”她没再吱声。当时的情形象一幕幕电影画面交错地映入她的记忆。绿豆眼一迭声漠然的催促，踉跄的脚步，半张开的嘴……她搜遍记忆，就是不记得有什么石头；也许那块石头太小，她没留意到？！后来，星星洒满天空，老供销社门前的人散了，她也就陪她的姥姥回了家。一进姥姥家门，二姨家的表哥正坐在屋里；他是为司机，这天不知因为啥事，顺路看看姥爷和姥姥。“啊，他们正打官司呢。”表哥也在和姥爷谈论那桩不幸：“哪天，就这段路上，一共出了七把事，死了十三个人。以后你们坐车到哪儿可得当心，等车停稳了再下……”“就是大前天吗？”她大吃一惊，顿时感到声与死就象一场梦，不可思议。“对，就是大前天。”表哥弯起小拇指抠着左边的耳朵，接着说：“昨晚到歌厅，一只黄豆大的小虫子钻进耳朵里，那个嗡嗡响呀，弄得我头都大啦；到医院花了四十五，才把虫子弄出来……
　　“这天，夜很深了，她才昏昏然闭上眼睛。再简单的事也这么扑嗍，哎。临闭上眼睛，她还在轻轻叹着气，胡思乱想，似乎已给这声与死的高速旋转弄得不知所措。而此刻，姥爷打着鼾声，姥姥沉着鼻息，早已睡熟啦。第二天一早，尽管姥爷姥姥一再挽留，她还是动身上了车。等候客车时，她老提心吊胆的，害怕会出什么意外，即便拉煤车或通往别的方向的客车已从她身边驶过去，她还是心有余悸。就算只是这样站在路边，她也害怕，直等到坐上小毛驴车向火车站赶去，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和她坐同一辆小毛驴车的是位带孩子的乡下女人。通过倾听乡下女人和赶车的年轻男人聊天，她知道她是赶到镇里的银行取钱（他们是一个村的）。毛驴车经过一处有树的弯道时，一辆绿色的212北京吉普迎面驶来，紧擦着她身边掠过。她惊叫一声，向后仰去，恰恰倒在乡下女人的身边。但她所害怕的事并没发生，赶毛驴车的年轻男人拽住毛驴，车停了下来。”没事吧？“乡下女人看了眼偎依在怀里的孩子，问道。”没事，走吧。“她说：”这开车的真缺德……“毛驴车重新上路啦。她出了身冷汗，有写不好意思。她的心慌乱而惊悸，紧张跳动了半天。”我就怕出事……上礼拜我来的时候，坐车在杨木那儿摔死了个老头……“
　　稍微定下神，她解释道。“当时你也在车上吗？”她的解释立刻引起乡下女人的注意。“是呀，当时我就坐在那辆车的最后一排的座上。”“当时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车没停就让老头下去的？”“我……我也没看清。”她突然惶恐起来，象头猎物嗅到了猎狗和弹药的气息。她想起姥爷的告诫，后悔刚才自己的多嘴。她警觉地反问道：“你家是哪的呀？”“我家也是杨木的，就和撞四的老头是邻居。那老头可可怜啦，七各月前他儿子刚给车撞死啦，那还是年前的事呢。头一阵，他孙子喂鸭子时又给铡刀切断大拇指。现在，给他老伴哭的呢，出事那天就死过去好几回……”“他家就一个儿子吗？”“不地，还有俩闺女。大闺女已经嫁人啦，小闺女可漂亮啦。一听到她爸出了事，给他这俩闺女哭得呢；小闺女还差点，特别是那大闺女，哭得都不行啦。”“那这事后来咋处理的？”她瞧了眼腿上的黄色双肩包，突然追问道。“这现在还不知道呢；听说要打官司。开车的那家说老头喝酒喝多了，下车给绊了跤，正好后脑勺碰到石头上……是这么回事吗？”乡下女人说着说着，冲她问道。“当时我也没看清。”她不自在地说道到。忐忑地，她想起当时的情形：敞开的车门，在半空旋了半圈的人体，一切都一古脑地闯进她的记忆里。“哎，要是有人证就好了。当时老头的儿子给撞啦，第二天就给火化，结果只赔了两千块钱。”乡下女人惋惜道，似乎在为人命的不值钱发出感慨：“这次老头又出事啦，你不知道他家可困难啦，他家连门诊费都拿不出……”“那些坐车的人呢？”乡下女人的话象沉重的锤子，隐约敲打着她的胸口。“车到地方人都走啦；再找哪那么容易呀。”乡下女人说道。听了停了片刻，她又向她问道：“你家是哪的？”
　　“我家在绥芬河；这趟来是到我姥姥家串门。”她不假思索地说；说完她就后悔啦。这之后，就是沉默，只有小毛驴车一颠一颠地，颠得浑身都怪难受的。过了一会建设银行的储蓄所到啦，乡下女人抱着孩子下了车，这辆小毛驴车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