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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火山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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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意选了凌晨四点多的航班,趁天气还不算热的时候启程。
行李不多,也没有什么人来送行,我飞快地换了登机牌,就蜷缩在候机厅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直到登机的时刻。临行的感觉在我看见我们那趟飞机之前都显得很不真实。直到我真正踏上舷梯,才真正意识到,我是要为了查斯一个含糊的指令踏上一个未知的小岛。
我在任何资料上都没有找到火山岛的图片,只有一些寥寥无几的文字描述,其中大多数还是关于那些海下的重金属泥矿藏的。我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那些资料,看得自己都快能背出来了,才索然无味地闭上眼睛。
等我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经过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浑身已经干燥得如同要裂开一般,舷窗下方是黑黢黢的海水,我想象着投身其中的清凉和湿润,不由得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邻座的老头瞥了一眼我手里拿着的机票,睁大了眼睛,指着远处一个深蓝色的岛屿,推了推我,用生硬的英语对我说:“火山岛!”
果然,那个岛屿就在飞机舷窗前方不远处。我眯起眼睛,竭力透过舷窗在夜色中看得更远。火山岛被黑黢黢的洋面包裹,岛屿的最南端有个高耸的火山口,在夜色中显得安静而沉寂。岛上似乎布满了层层密林,将整个岛屿笼罩在阴影下。
飞机降落在离火山岛最近的一个机场哈迈,我从这里转机,搭晚上的最后一班直升飞机上岛。在哈迈机场时,我抽空查了查自己的邮件。出发之前,我曾经抱了一线希望通知告诉查斯我今晚到达,但是他仍然没有回复。我顿时有几分忐忑不安:我不知道他今晚是不是会到机场去接我。
查自己的邮件花了不少时间。速度很慢,我不停焦灼不安地看着屏幕,完全忘记了最重要的那件事情:我需要水。
跟我一同在那班直升飞机上的一共只有五个人,都是岛上的工程师和家属,只有我一个人是孤身来的。一个法国工程师的太太骨碌碌地转着灰色的眼睛看着我,似乎很想跟我攀谈,却又一直没有开口。她的丈夫坐在我身旁,很礼貌地问我上岛之后是否要去中国工程院,他们的车可以送我,我婉拒了。不过他的提议让我心情好了很多。看上去火山岛并不是一个非常荒凉的小岛——至少这里还是有不少居民和工程人员——甚至还有个小型的直升机机场。我乐观地觉得我肯定有办法到中国工程设计院去。我甚至想,大不了我就丢掉行李从海里过去。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我浑身都已经干热得无法忍受。
飞机快要到达机场时,我开始有些焦躁不安。心跳变得有些快,皮肤干燥到了极限,我能够感觉到我浑身的皮肤有种古怪的感觉,似乎即将松散开来。头很晕,眼睛前面似乎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眉骨附近阵阵剧痛。
我忽然意识到,这之前我从未坐过这么长时间的飞机。
干燥、炎热和颠簸,单独来看每一项都只会令我有些不舒服,然而现在我已经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中近乎二十个小时。我恐惧地偷偷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机舱内刺眼的光线下,我的皮肤看上去似乎有些灰白,并且干缩出了一些皱纹似的东西,就如同查斯有时候在浴缸里泡久的样子,只不过那种皱纹只会出现在他的指腹和指尖,而现在那种皱纹出现在我的全身。
我想马上去拿点水。但是直升飞机颠簸得很厉害,同时我也不想让人看见我自己这副模样。此时坐在离我不远处的那个法国工程师的太太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拉着她丈夫的衣袖,飞快地说了句什么,我听不懂。不过她的丈夫立刻过来问我:“您晕机吗?”
我睁眼看着他,非常想挥手让他离开。但是他盯着我的脸,似乎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
“您……有些憔悴。”他斟酌了一下,选了个相对比较正常的形容词。我明白,我的脸现在不是憔悴那么简单。
“您需要水吗?”他仿佛有些受了惊吓似的说。
我立刻点了点头。
此时飞机有些颠簸。他不顾飞机上服务人员的阻拦,径直走过去拿了大大的一杯水。在他走过来的时候,洒了一些在我的身上,我的皮肤立刻如饥似渴地吸收了它。
“谢谢。”我用非常低哑的声音说,然后强迫自己喝干了所有的水。我刻意让不少水沿着脖子,流到皮肤上。清凉湿润的水分让我为之一振。我索性将最后一点水倒在手上,拍了拍脸。
感觉好多了。皮肤在轻轻地恢复成原来饱满的模样。我感觉到我的手似乎不那么肿了。我抬起脸来,那个法国工程师正呆呆地看着我。
“您看上去好多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说:“真的……好多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挡在我身旁,其他人没有看见我的脸色和皮肤。刚才还灰白起皱的皮肤现在一定恢复了不少。
“谢谢您。”我涨红了脸说:“……我有高空病,容易发肿。”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不像很信服。不过他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多问。他礼貌地退开,让我一个人休息。我不放心地盯了他很久,不过还好,他似乎并没有跟其他人讲起我刚才的异样。
我瞥向身旁的飞机舷窗。舷窗衬着窗外的夜幕,映出我的脸庞。我几乎能够看见自己黑色眼眸深处的那抹亮蓝色,我的皮肤已经没有收缩了,只有牙床似乎还显得有些突出——是的,你猜对了,我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美好的人鱼传说。我在海下有狰狞而可怕的外形,这世界上除了查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可以安之若素。
我死死地坐在椅子上,一门心思地望着舷窗外的火山岛,对查斯的思念在惊魂未定之后的这一瞬间变得非常强大。
五分钟之后,飞机降落在火山岛的南麓,火山口附近的一块平地上。地面上用地灯勉强圈起来,四周高大的树木都已经被拔光,甚至没有一株稍高些的灌木。直升飞机螺旋桨的旋风将四周的树林搅动,树枝猛烈地被吹响外围,飞机在剧烈扇动的风中,徐徐停在空地上。我长长地出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要了一大瓶矿泉水,趁人不备,将半瓶矿泉水都倒在自己身上。
机上的机组人员率先走下机舱。我看见他们和机场外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互相交流了两句,就打手势表示我们可以出来。那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站在离飞机有十多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我们,似乎只要有一个意外情况,他们就会开枪。
我第一次看见火山岛上的原住民。我身旁那两个工程师的太太捂住了嘴巴,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指指点点地看着远处的士兵——的确,他们看上去不像是赤道上的人。虽然他们的皮肤都被晒得黝黑,高耸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睛却浑然是一副欧洲人的面相——事后我想想,这确实有些古怪。一个热带的赤道小岛,上面的原住民竟然是白种人——这不符合人口学中的任何一条规则。不过当时我没有什么心情去管——机组人员正在将我们的行李拿下飞机,二十分钟之后,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行李,站在机场外等着来接送的车辆。我偷偷拿了一大瓶矿泉水,站在那两个工程师太太的身后。
几分钟之后,来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停机坪附近。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遮天蔽日的树木和光秃秃的机场中间,有些恐惧地看着那树林投下的黑影和机场的本地士兵,不知应该怎么办。查斯果然没有来。那个法国工程师相当绅士地请我去跟他们挤一辆车,他自己再来等车。但是他们的车已经相当满了,他的太太非常有敌意地看着我,我拒绝了那个工程师的好意,借口说,我的车马上就来。
只是个借口罢了。
等机场外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翻出查斯的照片。
照片里的查斯抬头挺胸,表情严肃,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关切。他大约只有二十六七岁,清瘦的脸颊上,眉毛平直,一头金褐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嘴唇饱满,蓝灰色的眼睛异乎寻常的温柔。他曾经用这双眼睛在水下看着我长长的在海里四处飘散的长发,温柔地对我比划着嘴型:
难以相信你真实存在。
现在,恐怕是我难以想象他在这座岛屿上。我盯着他的照片,心神不宁地想。
草丛就在我身边支愣着,蹭得我皮肤发痒。那几个士兵仍旧在机场附近巡逻。空地上的气温和热浪比飞机上的干燥还要惊人,我冲进树丛中,将整瓶矿泉水都倒在自己身上。
就在最后一滴水被我皮肤吸收时,车灯照亮了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