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浮生千般愁》落月西

38、盘踞心头，如何下眉头（下）

　　三

　　“那夜雨下得极大。住持外出弘法利生赶回寺庙，隐约听得石阶上有婴儿啼哭。走近一瞧，那婴儿裹在层层布帛之中，通脸红的发紫，不知是因啼哭还是天寒。

　　佛家信缘，于是住持决定将此婴带回寺院亲自抚养。

　　男童逐渐长大，比起同龄人愈发机智聪敏、勤勉好学。住持有意培养之，遂时常带在身前教诲。如此，招人嫉妒自是难免。住持上了年纪，又一心普渡众生、弘扬佛法，也不曾留意底下僧众的心思。小沙弥年少轻狂，将他人的愤懑怨言置若罔闻。于是怨愤越积越多，它们躲在暗处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不久住持圆寂，那些怨愤随即像决堤的洪流，奔泻而出。流言蜚语顷刻化作伤人利器，生生要将小沙弥揭下一层皮去。小沙弥不明事理，认为这一切变故皆由新住持包庇纵容所致，是以愚蠢地归咎于新住持。实则住持眼见着小沙弥长大，对小沙弥关心照料并不亚于从前的住持，若非他暗中阻挠，小沙弥绝无可能继续安然无恙地留在寺庙。

　　小沙弥处处与新住持作对。他私自潜入膳房在住持的饭菜中撒沙土，假装无意将扫帚上的污水挥在住持身上，甚至去街市上教无知小儿唱嘲讽住持的童谣……住持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只偶尔侧面提点，心想以小沙弥的聪慧自当醒悟。谁知那小沙弥外表机敏过人，内囊却是蠢材朽木！竟一心以为住持老眼昏花、迂拙糊涂，从不曾发觉他的斑斑劣迹！哎！蠢材啊！”空息师父说到此处十分激动，像是恨不得将小沙弥唤到身前，一耳光扇醒。

　　平复了一下呼吸，空息师父接着道：“小沙弥幼时异想天开，整日嚷着要将《楞严经》抄写在蚊帐上，以便日夜诵读学习。及成长些便早将这些混话忘得一干二净。然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住持一直记着。

　　这年冬至住持意欲为小沙弥举行成人礼，并决定亲手为其将《楞严经》抄录在蚊帐上。住持每日操持完寺院诸事，便回房抄写，半月以来日日写至三更才歇下。众僧徒虽则不解甚至不满，然也极为默契地为此事保密。

　　住持年岁已高，眼力不好，然又力求完美，以致到冬至前一日那《楞严经》还差两卷未完。僧众见住持如此劳累，皆请求代写，然住持却坚持善始善终。小沙弥见师兄弟接二连三神色鬼祟地进了师父的房间，心下好奇也欲跟进去，却被众人严词喝退。小沙弥心头气愤得很，心想住持定是在屋内偷偷将好东西分给师兄弟吃、派好差使给他们做。瞧他们进门时提防的模样就晓得！

　　小沙弥赌气跑回房间睡大觉去了。睡意朦胧中，他听到外头嘈杂起来，好似有人在哭喊着走水了。他一跃而起，立马准备去救火。然走到房门口又迟疑了，想了一回，他们一准是得意忘形碰倒了蜡烛！自作孽不可活，倒自家扑灭去！想完干脆倒回去蒙头大睡！

　　这边原是住持心中着急，一不留神碰倒了烛台。冬日天干物燥，那蚊帐一遇上火苗登时便烧着了一大片。住持焦急万分，一面责怪自身一面想要救回蚊帐，怎奈无济于事。眼见火势越大，僧徒百般劝解，好些胆小的甚至吓得啼哭不止，岂料住持此时比牛还犟！

　　‘救蚊帐！救蚊帐啊！’住持激动喊着，徒弟们如何也拉不走。大火持续蔓延，已然烧到了房顶，不多时便要烧到住持跟前了，空气中弥漫着毛发的烧焦味。

　　‘师父！您糊涂啊！为那孽障您连命都不要了么？’大徒弟涕泗横流，痛呼着。众徒弟扑通一声跪了一地，哭求不止。

　　住持失神地盯着被大火吞噬的蚊帐，忽而平静开口：‘师兄走后，为师曾听见小空息在睡梦中哭喊：师父，您应允过，待徒儿成人便赠徒儿一顶写有《楞严经》的蚊帐……于是为师暗自许诺替师兄实现诺言，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打诳语……’

　　不待徒弟们回神，住持已着魔一般冲入火中……”

　　空息师父说到此处死死闭紧双眼，青筋暴起，双唇张张合合，神色极其痛苦，半晌才挤出一句：“师父，您应允过待徒儿成人便赠徒儿一顶写有《楞严经》的蚊帐啊！”语罢空息师父匍匐在地，脸埋在雨水中，双手紧紧抠着泥头，哭得撕心裂肺。

　　头一次听到男子这般失声痛哭，竟比一旁轰鸣的雷声更震颤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