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浮生千般愁》落月西

21、谷中夜沉，梦回九重天

　　一

　　“小人奉师父之命在此恭候各位多时。贵客莅临，永离谷不胜荣幸。”男孩以一种俨然成年人的口吻说着。眼神却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如何形容那种神情？似疲惫却又暗含坚韧，像绝望又像是满怀希望。然他不过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罢了，正当不识愁的年纪，又怎会如我想象那般复杂？定是我多想了。

　　“多有叨扰！”席南淡笑着与他客套道。

　　“贵客多虑了。各位请随我来。”男孩说着，转身上前带路。

　　往前行了不远，眼前豁然开朗。茅屋林立，绿草茵茵，夕阳的余光为谷中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永离谷显得亲切又温和，与我想象中的漆黑阴森相去甚远。

　　“敢问小兄弟如何称呼？”席南朝男孩问道。
　　“小人寻城。”男孩答。

　　“寻城？”迟儿好奇地跑上前去与他并肩行着，又道：“我叫迟儿，‘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我娘期望我能像诗人笔下的海棠般鲜妍美好。你呢？为何要唤作寻城？”
　　“没有原因。”男孩说着，暗自加快了步伐。

　　“谷中除了你们师徒二人可还有他人？”席南继续问道。
　　“谷中只我二人。”

　　卫立青环顾四周一眼，话中有话道：“偌大的永离谷只你师徒二人，平日里这许多屋舍都是你独自打理吧？小小年纪倒是苦了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永离谷千万种毒蛊全靠永离翁一人研制，也并非易事。”

　　“房屋无需我们亲自打扫。永离谷的蛊虫世上也只有师父一人能够养出。”男孩淡淡答道，不知是否听出卫立青话中玄机。

　　“看来永离翁养蛊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卫立青点点头夸赞道，随即话锋一转，道：“只是这养徒弟可不比养蛊虫，只命干活不教手艺未免有些不厚道！”

　　“师父自有安排。”我暗想这寻城倒也聪明，无论卫立青怎样夹枪带棒，他总是不咸不淡的给他弹回去。

　　说话间，我们已经踏上了一段由密密麻麻的矮木桩铺成的小道。道路蜿蜒曲折，四处分支。路两旁整齐的栽种着一种半人高的不知名的草，葱葱郁郁，生机旺盛。近观那些房屋，其屋体皆由木制，只房顶是由草皮铺成，棕灰色的小屋坐落在一片绿草之中，别有一番悠然情趣。

　　寻城带我们进了一间茅屋。屋内置有一张大木桌，上头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粗茶淡饭，万莫嫌弃。”寻城立在一边示意我们坐下，又道：“师父已然歇下，明日一早我会带各位去见师父。”

　　“有劳了。”席南道，眼神在瞥见桌上的饭菜时顿了一下，又立即恢复常态道：“这满满一桌饭菜想必寻城小兄弟费心不少，吾等万不可辜负了。”

　　“南说的在理，大家动筷吧！”卫立青说着，夹了一块肉放入了口中，只是我看他的神情总觉得有些僵硬。

　　我因着白日里实在太过疲累，现在反而无甚胃口，便随便吃了些。只听迟儿夸赞寻城小小年纪做菜却很有一手。

　　用完饭，寻城说永离谷的房间都是散落分布的，没有挨在一起的五间房，只在谷东有三间紧挨着，谷口这边有两间。

　　“我与奚月住这两间，哥哥你们去那边吧！”迟儿立马站到我身边道。

　　卫立青一把将迟儿拉了过去，无视迟儿的挣扎道：“南，你与奚月住这两间如何？”

　　“嗯。今日大家也累了，都早些歇息吧！”席南说完，转身朝不远处的屋子行去。我站在原地看着迟儿投来的求救目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席南他们定是担心夜晚若是有何异动，我与迟儿手无缚鸡之力着实危险，然寻城在一旁又不好说穿。

　　“奚月。”席南转身，示意我跟上去。
　　我踟蹰了一下，只好随他过去了。

　　二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但却出乎意料的干净整洁。倦意袭来，我一沾上床便睡着了。迷糊中隐约听到有敲门声，我极不情愿地起身打开门一看，竟是寻城。我倚在门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倒很是淡然道：“我来添香料。”

　　我觉得自己倚着房门都要睡着了，勉强打起精神道：“不用劳烦了，我不点香。”

　　“你或许应当把拜见师父看得郑重些。”他仍旧是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由着他去。他很快便弄完了，临走时还客气道：“祝你好梦。”

　　我已没有心思与他客套，便掩上门继续去睡。他点的香气味倒也温和纯净，很快我便再次进入梦乡。

　　梦中我回到了仙界，与一个小女孩一同站在一朵云上，她似乎看不见我，自顾自笑着驾着云快速往前飞去。

　　“少主，你等等老身！”后头跟着一个满脸焦急的仙姑。

　　“乳母，你快些！”小女孩回头喊着，突然好奇的看向下头，兴奋道：“呀！此处竟然有个小岛，我去瞧瞧！”语罢急速下降。

　　“使不得啊！快停下来！少主！”仙姑在后头更加焦急道。

　　女孩哪听得进去，转瞬便已经上了岛。我随着她四处走着，不过一个普通的小岛而已，我看了一圈，山石丛林，与别处的岛无甚差别。

　　“咦？好大的果子！”女孩突然一声惊呼，朝着一边跑去。我随她看过去，只见一棵巨大的古藤老树上吊着一颗椭圆的金黄色果子，直垂到地上。果子通透晶莹，可以看到里头颜色较深的游走的汁液，像是活物一般。

　　这时仙姑也到了，她见到果子脸上惊恐代替了之前的焦急，颤着声音道：“少主，你若是还听乳母的话就给我回来！”

　　“这果子生得好看，我摘回去给姨母，她一定喜欢得紧！”小女孩天真的笑着跑向果子，就在她触到果子的一瞬间突然从树后蹿出一个巨大的影子，张着足以吞下两个小女孩的大口朝她咬去。
　　就在小女孩就要葬身蛇腹的一刹那，仙姑像风一般从我身边狂奔过去，一把将女孩甩开，与巨蟒缠斗在一起。然而，仙姑终是不敌那条凶残暴戾的巨蟒，被它紧紧缠着逐渐停止反抗。小女孩在一旁吓傻了眼，跌坐在地上不停地重复唤着乳母。我想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却不知怎的竟走进了她身体里面。

　　原来，她便是我。

　　一时间，她的恐惧悲痛全部传递给了我。我站起来想过去打那条巨蛇，让它放开乳母，却看见了乳母绝望的眼神，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然最后也只是闭上眼，而后用仅剩的全部仙力在我身边设了一道结界。

　　“不！”我在结界里拼命冲撞，却一次又一次被弹了回来。而乳母就在我眼前被那条巨蟒一点点吞下。

　　“不！不要！”我歇斯底里的呼喊哭泣，那条蛇却仍然不慌不忙的享用着它的美餐——用生命保护我的乳母。一时间悔恨、自责、痛苦将我包围的严严实实，我哭哑了声音，泪水将一切变得模糊，然而巨蟒一点点吞咽的情形却又异常清晰。

　　“夕月！”模糊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唤着我。

　　我像是落水的孩子找到了浮木一般，睁开眼一看，竟是南宫的席南殿下。

　　“殿下，救救我乳母！巨蛇要吞下了我乳母！”我抽抽噎噎的朝他求救道。他拥有那么强大的仙力，他一定能救下乳母。我一遍遍重复着，泣不成声。

　　他眉头紧锁，突然抬头警惕地看向四周。转头看我一眼，然后决然抬脚大步走开了。

　　“不要走，你是唯一能救我乳母的人了。求你不要走。”我跌跌撞撞的向他追去，不知被什么绊到在地。

　　耳边响起了嗞嗞的声音，意识随着那个声音开始逐渐清醒。我抬头发现自己还在永离谷的房间里，而席南此时正将盥洗盆放下。自己这是怎么了？我从地上爬起身来，想到此刻自己的狼狈样便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席南递给我一杯茶，问道：“摔着没？”

　　我摇摇头，内疚道：“梦魇住了。惊扰到你了，实在对不住。”

　　“香炉是你自己点燃的么？”他走到还在滴滴答答的滴着水的香炉旁问道。

　　“是寻城来添的香。”我答道，想想又疑惑他何以要问这个，便问道：“怎么了？”

　　“香炉里面燃的是蛊虫。”他皱眉道。我心头骤然一紧，快步走过去一看，湿漉漉的香炉里果然是一只只豆大的黑色虫子。

　　“他这是何意？”我抬头不解的望着席南。

　　“此种蛊虫虽会引人噩梦，于人却并无伤害。”席南略一停顿，又道：“你大可不必惊慌，那寻城年纪不大，童心未泯，这或许仅仅是他的恶作剧而已。”

　　“嗯。”我点点头，又想到方才的梦境，想到乳母的惨死，心里便刀割般不是滋味。我死死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尽量镇定道：“明日还要见永离翁，你快些回房歇息吧。”

　　席南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过去的事情便莫要再想。过去已经因其伤心过，现时再为其痛苦一回，太不值得。”

　　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席南走后，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方才梦中的景象。快到天亮时才勉强睡过去。

　　三

　　半睡半醒中听到窗外兴奋的嬉笑声，我起床推开窗户，一时惊怔不已。昨日那些成片的绿草今日全开了花，花朵中间像杯口般凹陷，周围又如裙摆般垂下。一朵朵颜色各异的鲜花像极了一群参加盛宴的仙子，舞裙翩跹，舞姿曼妙。异香扑鼻，给这个清晨笼上一层奇妙的色彩。

　　迟儿站在花丛中，不停的告诉漓真不同的花有着怎样的香味。我匆匆洗漱完，刚一推开门便看见寻城正低头从小路那头走来。

　　“寻城。”我叫住他。

　　“客人有何吩咐？”他抬眼看着我，表情无甚变化。

　　“昨日你为何要在香炉里头放蛊虫？”我难掩埋怨的语气道。

　　“我以为你是来感激我的。”他眼神毫不回避地看着我道。

　　“感激？我却不知该谢你什么？还望赐教。”我语气不善道。

　　“若是我没记错，昨日你在阵里说过自己不知为何会怕蛇。敢问贵客现在可已知晓？”语毕抬脚离开。

　　原来如此。蓦地，一个念头从我脑海中闪过，那件事分明是发生在我儿时，按道理说我早该忘记的。他的蛊虫既然能唤起我彼时的记忆，是否意味着也能治好我十年一忘的怪病？

　　“寻城！”我急切地叫住他。

　　他回过头来，似乎有些不适应我的反复无常。

　　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从容道：“若是有个人把从前的事情全给忘了，你的蛊虫能否让她全都记起来？”

　　“不能。”他毫不犹豫的抹杀了我的希望。

　　我不解道：“为何？你不是也让我记起了自己怕蛇的原因么？”

　　“此种蛊虫只能唤起你对某种事物恐惧的最初根源。”语音刚落，迟儿的惊叫声从路那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