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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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上空灰厚淤重的尘霾将褪之际，弗莱姐弟的马车上迎来了今日第一位访客。
“弗莱先生，你得帮我想个办法！”
年轻的威灵顿子爵一手捏着礼帽，规规矩矩倒扣至胸前，满面愁容地在马车狭仄的空间里来回踱着步。窗口钻入几柱阳光滚缀于他周身，将熨帖在耳后齐整亮洁的金发烘得耀热而晃眼。
“那位小姐已经拒绝了我的求婚——整整三次！”子爵长歇了口气，再开口语调已颇显激烈起伏，看上去十分燥郁难安，“即便她的父亲夏普公爵早就亲口应允了这桩婚事，但是没有她本人的首肯，我……”
“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沙发软垫上的雅各布半耷拉着眼帘，在经过两秒钟的短暂思考后，不情愿地把这句有些冒犯的话赛回喉咙，没精打采地随口道，“或许你该换个姑娘追求试试，我亲爱的威利。”
车头引擎喷搅的蒸汽渗进车厢，混合着室内本就接近于凝固的空气，燠热与闷湿并存着，结出薄汗黏坠到头皮和发梢。他无端地感到困倦疲乏，忍不住懒洋洋地将脸歪到一边。
透亮的天光顷刻黯沉下来，火车蛮横地拐入弯道。车身猛然一阵摇颤，子爵慌忙探臂伸向附近的扶手，抓在掌中的礼帽径直松脱出指节，磕磕绊绊滚落到雅各布脚边。
见对方半倚着沙发靠背，模样散漫状似连指尖都懒得动上一动，又碍于矜贵礼节不好弯腰去捡，威灵顿子爵只得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目光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恳切神色：
“再给我想个办法，弗莱先生，另外一个——我可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雅各布对此不以为意，轻挪双腿换了个稍微舒适点儿的姿势。
“好吧，如果你坚持。”
他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我倒是的确曾帮助过一个朋友俘获他未婚妻的芳心*。”
子爵闻言露出喜悦的表情，急不可耐地前倾上身：“愿闻其详。”
“他让我伪装成劫匪，把那位可怜的小姐劫持到约定的地点，然后——你明白的。”
雅各布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愚蠢的主意”，然后不疾不缓地继续道，“‘英雄救美’永远不会落入俗套。”
“这听起来是个好办法！”
子爵不禁喜上眉梢，仿佛认定了这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你愿意帮我再干一次吗？”
雅各布眯了眯双眼，掩去眸中一线茶褐色的光，没有立即回答。
他无端地心烦意乱起来，在心底盘算着火车抵达下一站的时间。
精于察言观色的威灵顿子爵这回回错了意，见对方久久不语便忙不迭补充道：“我会关照商铺的工人，给黑鸦帮一点儿优惠。”
“……哦，你快要宠坏我了，威利。”
雅各布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终于稍微坐直了身体，垂手捞起硬质皮靴旁子爵跌落的礼帽，转而递向对方，语气变得十分轻快，“乐意为您效劳——我该上哪儿去找这位美丽动人的贵族小姐呢？”
“她叫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夏普。”
提起心仪的小姐，威灵顿子爵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稀薄赧意，不自觉地放缓了声音，“今天下午她和首相夫人有个约会……我猜你能在从圣潘克拉斯火车站到唐宁街的路上找到她。”
“真巧，今天下午我也要到首相夫人那儿拜访一趟。”
将对方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雅各布给了他一个难以捉摸的戏谑微笑，抬手搁到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显得精力充沛、兴味盎然，“在那之前做些娱乐活动也不赖。”
雅各布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唐宁街附近的巷道深处寻觅到公爵小姐的踪迹。
马车被一堵灰石矮墙横拦住去路，车夫正汗流浃背地忙着把粗黑的缰绳拉扯向相反的方向，好赶快从死巷尽头绕回到大道上。他听见背后传来金石相擦般的窸窣响动，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人悄无声息地扼住了脖子，对方手臂强壮力道沉重，致使他在妄图挣扎之前就因缺氧而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你不能这么干！”车夫含糊地嘟囔着，四肢却迅速瘫软下来。
“哦，我当然可以。”
雅各布把晕厥的车夫拖进墙根处一堆柴草垛里，然后随意提了提衣领便拉开了车厢侧门。
钻进马车内的一瞬间，他立刻明白为什么威灵顿子爵会对这位小姐如此痴迷了。
她无疑是个美人。就算是从克劳利乡间到伦敦市区的社交名媛里，她的美貌也不遑多让。上一回他碰见这么好看的姑娘还是在六岁，而且那位外祖母家腼腆害羞的威尔士女仆后来还成了他的初恋。
他的初恋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可他从没在那里头看见过这样的枯涩和荒凉。
“你想要钱？”
最开始稍感意外的神情很快被一束探究式的目光所取代，伊丽莎白沉静地垂眼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不料对方也肆无忌惮地抬高下颌，不偏不倚和她对视。陌生男人无礼的举动令她略微皱起眉尖，裸露在外的皮肤雪透而晰白，偶然泛起晕热的潮红，让人有种想要伸手抚触的欲望。
她想了想便顺从地低下头去，柔滑颈线折成弯曲的弧度，将镶有莹润珍珠的随身手包推至他眼下，“请自便。”
雅各布笑了。
“我想要你，亲爱的。”
他半带调侃地低声道，同时轻微抬动手腕，擦洗得削利铮亮的袖剑喀然崩弹而出，闪过一瞬锐光便又被他收回腕下的短鞘中，“嘘——听话，跟我下车。”
她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织密的眼睫挡住瞳孔，隐约抖漏一丝微不可觉的颤动，好像正在无声地酝酿着什么——雅各布偏过头视线逡巡，没能从塑像一样瓷白的脸上琢磨出端倪，只知道她的仪态依然维持着镇定从容。
“好。”她突然说。
雅各布略作颔首，翻身跃下马车，让出一道通路。
她果真依言提起层叠繁覆的厚重裙摆，徐步走下了车。
“乖女孩。”对于替自己节省麻烦的人，雅各布从不吝惜自己的褒扬。他用一只手臂将她擎制在身前，几乎没费上太大力气。她似乎根本无意反抗，顺从得有如提前从子爵那儿拿到了剧本——甚至被他挟制着穿过熙攘人群时，她都未曾试图发出一声呼救。
这可有点儿奇怪。雅各布将怀疑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暗自揣度着她的用意。
即将抵达约定的地点，他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步速。
伊丽莎白自始至终沉默着，仰头盯住他的侧脸，忽然问：
“你想带我去哪儿？”
雅各布一愣——他可从没试图编织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来应付这种情况，因而在经过半秒钟的无所适从后，他抓了抓头发，自暴自弃地随便咕哝起来：
“把你绑到随便什么地方，再找你父亲要赎金之类的吧……我猜。”
伊丽莎白苍翠到发蓝的眼中一刹那间有灼烫的焰光扑朔燃亮。
“你可以带我走，离开伦敦。”
雅各布这下彻底怔住了。
“……？”她说的每一个词汇都无比直白浅显，可他偏偏怎么也没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伊丽莎白在伦敦街头发烫的石板路面上顿住脚步。
“要是继续待在这儿，迟早有一天我会被我父亲说服，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子爵。”
她诉说的语调和神态一样沉定平稳、不露声色，“带我走吧，陌生人。”
这实在叫人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雅各布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嗓音：“就像你刚才说的——我可是个陌生人。”
伊丽莎白眼里闪过些微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介意。”
雅各布发誓他从未在哪个姑娘面前这么手足无措过：“我……我居无定所，”——在火车上，“而且经济拮据。”——唯一的一丁点儿积蓄也全部投给了一手建立的帮派，目前他身上只有不到二十便士。
“住在哪儿都行。”
伊丽莎白的态度异常干脆，仿佛在短短十来分钟之内就计划好了一切，“如果我们结婚，我父亲会被迫支付一笔嫁妆，好让我摆脱贵族身份。”
雅各布深吸了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去，借此舒缓自己紧绷的神经。他近乎挫败地举起了双手——再也没必要担心她是否会逃跑了。
现在一个新问题出现在他面前：他决不能再执意把她带到子爵那儿了，这个蹩脚的计划必须宣告终结，因为它肯定不会奏效。
“为什么是我？”他无可奈何地问。
伊丽莎白眨动着双眼，碧绿的色泽愈发炯亮：“因为我们才见面不到一刻钟，我就已经开始有点儿喜欢你了。”
“……事实上，小姐，”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半点儿也不含蓄地指出，“你几乎还不了解我。”
“你错了，先生。我看得出——”
先是露出被冒犯了一般的不快表情，她接下来的话语简练清晰，有条不紊地分析道：“你既粗鲁又野蛮，行事冲动莽撞，从来不顾忌后果。看样子油腔滑调，应该挺擅长和女孩儿调情，但我们都知道你压根不会认真对待她们，不是吗？”
“……”见鬼。
雅各布按了按额头，只得承认道，“你很了解我。”
“我很了解你。”
伊丽莎白着重重复了一遍，然后问他，“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只犹豫了一秒的光景——或许更短——便给了她真实的答案：“雅各布·弗莱，在此为您效劳。”
“很高兴见到你，弗莱先生。”
她朝他伸出手，“我是伊丽莎白，未来的弗莱太太。”
“我觉得我们可以慢慢来——就是这样，别太着急，亲爱的。”
雅各布一面敷衍着一面谨慎地往后退了一小步，背光站进墙脚处虚实不清的阴影里，“首先……威灵顿子爵就在前面的拐角等你。”
没等伊丽莎白做出反应，他已经触发了腕间的钩枪，转眼便攀上了屋顶：
“再见，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雅各布没想到，他们的确很快就要再次见面了。
他在伦敦午后的炎阳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了片刻，顺手解决了几场暴徒帮惹出的混战，当他如约走进唐宁街10号首相府邸的后花园时，首相夫人满面笑容地起身递来了一杯红茶。
雅各布捏住骨瓷杯盏的手指像往常一样稳定有力。将杯沿送到唇边的一刹那间，他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在晌午时分所看到的、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
朦胧含混的感觉霎时间扑涌上来，他的指节悄然摩挲了一下杯身。
“我必须承认，你上一次的任务完成得真不赖，弗莱先生。”
首相夫人的语气饱含着温和热情，同时用充满怜爱的手指抚摸着膝上伏着的柴色柯基，感慨地回忆道，“谁能料到我真能毫发无损地穿行过那个恶魔之地呢？这就是为什么我想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
雅各布很快放下了茶杯，表情困惑。
“我以为——”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一些，至少不那么粗粝生硬，“我将在您这儿得到一份情报，而不是一份工作。”
“噢，当然，没人比这位小姐的父亲更清楚你口中的马克斯韦尔·罗斯了。”
首相夫人慢条斯理地说，“只要你像我对待戴斯蒙一样对待她，”她轻挠着爱犬的耳后，惹来戴斯蒙一阵含混的呜咽，“我保证她会向你引荐她的父亲——不过相信我，你没可能喜欢他。”
她替人发愁似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叹息，“可怜的小姐，她父亲要将她软禁到伦敦，直到她同意嫁给那位子爵为止……”
雅各布开始觉得有点儿不妙了。
“这位小姐……”他开了个话头却不知道如何继续，只好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
“夏普小姐到了。”花园入口的女仆禀报道。
“噢，你早该来了，丽莎。”首相夫人立即上前迎接，亲热地和来人贴了贴面颊，“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没什么要担心的，夫人。”
伊丽莎白不温不火地说，继而屈身坐到了雅各布旁边的空位上，“只不过是在路上被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条野狗纠缠了一下。”
雅各布挑起眉角，放松了绷硬的背脊靠回座椅，紧接着开口调侃道：“能缠住一位漂亮的贵族小姐，那一定是只很英俊的野狗。”
TBC.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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