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志平》明镜台ruce

1、第 1 章

　　下午一点钟，肖晴就等不及要冲出办公室，大衣、围巾，再来一副墨镜。高跟鞋在楼梯间飞快的奏着小调，她想，如果心能够奔跑，恐怕早就飞出了这具赶不上灵魂的躯体。

　　来到约定的茶馆。
　　一进门，古风古韵的女服务员就问她预定的桌号，她回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来。
　　然后，她被带领着，穿过一段爬满植物的狭道、越过几处水榭，总算到达预想的位置。
　　点单完毕，服务员掀开帘帐而去。她就直接落座在屏风一侧，等待着、等待着。
　　茶水砌好，香气蒸腾，瓷杯工艺考究。肖晴不懂太多，她只爱咖啡、爱红酒、爱一切富有生命力的事物！此刻，她却盯着手里这只精致的杯子，妄图透过那几条盘根错节的花纹来探求那些她所不谙的故事......
　　窗外，阳光刺穿重重遮缦落在她的手指上。
　　她逆着光望出去，时间真好啊，正午恰来，就如同她的生命，岁正当时，仿佛永远都不会走向下坡。
　　但是、但是，那又怎么可能呢？太阳总会西下，不论是哪一天。

　　隔壁忽然传来说话声。
　　距离真是近、屏障真是虚设，肖晴挺直背似乎都听得清谈话内容。
　　她为自己感到羞愧，偷听的心思，多么无聊？
　　可是她禁不住，心里有个声音仿如瘙痒的小虫，啃食着她、诱惑着她，对她说：听听吧、就听听吧，只这一次、有什么呢？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于是，她将脑袋侧过一些角度，耳朵支出来，牢牢的贴过去。

　　哦，听起来，这不像是一场愉悦的对白。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决绝、她不舍。
　　他有着引人入胜的嗓音：＂我们还是分开吧，早晚要分开。＂
　　＂你还是说出口了。＂她声调低沉，仿佛伤心到极致。
　　＂对不起。＂
　　＂没错，你真的是对不起我。＂
　　＂分开来，不代表不再来往，我还是会尽到我的义务。尽最大可能，补偿你。＂
　　＂补偿我什么？＂
　　＂钱、房子，我搬出来，你和孩子今后的花销，都由我来承担。＂
　　＂那也算补偿？如果还是夫妻，你的财产，本就是我们共有。＂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轻轻的叹了口气：＂如果退回去十年，婚庆典礼上，你还说要将今后的时间、爱情、整个人生都送给我！这样说起来，你能给出来的，已经是我的。＂
　　房间一时间陷入沉寂，只剩下空气，流动着，传送着三个人的呼吸声。
　　＂为什么说这些？那不会动摇我，只是过去的事。＂
　　＂一定要离婚？＂
　　＂是的。＂
　　＂她让你离的？＂
　　＂和别人没有关系，我们的感情存在问题，我们的婚姻遇到瓶颈，我们......＂
　　他碎碎的抱怨着，仿佛他们的姻缘不堪一视。
　　＂有什么问题？什么问题？到底什么问题？＂她打断他，忽然高声质问。
　　＂当然有问题！感情，感情变淡。＂
　　＂什么是感情？＂她又问。
　　这一下让他钝涩，竟找不到辩解之语。
　　＂我们学历相当，聊天讨论总是能说到一块儿！我们长相般配，走在哪里都有人羡慕！孩子聪明懂事，妻子贤惠孝敬，丈夫能干博识，这些，是不是感情？你想说性生活不和谐吗？那你为什么还碰我？你上周日还热情似火！＂
　　肖晴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心内仿佛千军过境，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面临破裂的婚姻，也会有缠绵悱恻的一幕！

　　另一厢，人声渐疲：＂如果是非离不可，那么好吧。我不会缠着你，不会要你的钱，不会在孩子面前埋怨你的不是。＂
　　＂为什么？＂他问着，声音里千滋百味。
　　＂我爱你的。十年前，我也说要将一生的情感给你，在说话算话这一点上，我比你做的要好、好很多。所以，我希望你过的舒心，你想自由、恢复自由！你欣赏她的青春性感、去找她！你要去爱别人、去吧、去吧！＂
　　＂你愿意这样迁就，只是为了缠住我不放！＂
　　＂如果缠的住，我愿意。＂
　　突然又陷入了沉默，传来汩汩的水声，杯子与茶壶碰撞，\"乒----乓！＂。
　　肖晴的心里，瞬间冒出更离谱的想法，她转过头，朝着隔帘的方向注视，稀薄的光线从孔隙里透过来，对准一个最大的空洞，眼光穿过去，竟果真，果真有希望的景象映入她的视野！
　　很好！她对自己说，已经从偷听发展到偷窥！

　　朦胧的男子身影，宽阔挺拔；朦胧的侧面，轮廓俊朗，让肖晴忍不住，盯着他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他已偏过头，仿佛是望着窗外的景色。他说：＂我已决定了。离婚协议书就发在你的邮箱里。＂
　　对面的女人一震，猛然抬起头来。
　　真是个狠心的男人，肖晴在心里为他的妻子哀伤。
　　＂不要再耽误彼此了，你去找一个更爱你的男人，你还这么年轻。＂
　　＂你住口！＂妻子大叫。
　　他诧异的转过脸，看着她。
　　＂你可以去爱别人，可以去组建新的家庭，甚至在她那里找不到新鲜感了你都可以回来！但你凭什么祝福我去找别的男人！＂
　　＂我希望你重新获得幸福！＂
　　＂虚伪！＂
　　＂我是真心的希望！＂
　　＂你不是！你只是为了减轻罪恶感、减轻羞耻感、减轻俗世的口诛笔伐！让认识你的人都说着\'看啊，他老婆也找了别的男人，也不单他喜新厌旧，也不全是他的错了。\'你已经不要我，凭什么还让别人来侮辱我的人格！＂
　　＂没有！....我真的没有！＂他仿佛已解释不清，只能用提高音量来为自己开罪。
　　她没再为难他，忽然淡淡的笑了出来，声音冷而平静。
　　＂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
　　＂有什么可笑？＂
　　＂高学历、低智商，大概就是指我这样的人。＂
　　＂怎么这么说？＂
　　＂你知道吗？同事跑来告诉我，说看见你和她在一起逛街。我就想，可以理解吧，从恋爱到现在，十几年时间，你只看过我一个女人试新衣的样子，多么疲倦。后来又听说，你用车载她，我又对自己说，你那辆奥迪车，副驾驶位我占了那么多次，让别人坐坐又怎么样？他们还说看到你们一起从宾馆走出来，我真的难过了，但又不想失去你，于是去商场买了一件最高档的睡裙，那晚你还夸我漂亮，我们甜蜜一晚，我觉得自己的确还在你心里。直到今天，你说要同我离婚，我竟然还是....还是无法怨恨你。＂
　　＂这些你从来没和我说过。＂
　　＂现在说了，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你何必这样？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吗？你工作出色，又漂亮，何必只把精力耗在我这里？＂
　　＂你是我丈夫！＂
　　＂离了婚就不是！＂
　　＂你根本不懂，不懂夫妻！＂
　　＂夫妻关系的基础是爱情！＂
　　她忽然不出声音，凝视着面前的玻璃杯子，隐隐的、缓缓的，颤抖起来。
　　她在哭，哭的小心翼翼。
　　那种悲凉，就仿佛被绳子扼住了喉咙，痛、却不能挣扎，只会越挣越紧。
　　他终是看不下去，从纸盒里大力抽出数张面纸，递到她的手上。
　　她碰着纸巾，忽然反手握住他的手，他想抽出来，却被狠狠攥住，清白的手指瞬时充满力量，死死的、扣进他的皮肤里。
　　这样之后，他并没再动。
　　＂志平。＂她叫着他的名号：＂你有没有想过，父母们都在苍老、孩子们终要长大到远走高飞。这个世界太大、人心太难测，如果有一天，连我们也变成了陌生人，该怎么办？＂
　　他的身子一晃，头用力的仰起来，望着她的脸。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我只是来提出离婚的事，不是来看你煽情！＂他的语调，痛苦不已，即便是拒绝的话，也出卖了心内的不舍。
　　肖晴看着那男人挣扎的脸，忍不住要赞叹，好一个心思厉害的妻子！

　　又见她大叫：＂要说！...要说！我还有那么多话没说出口！如果今天的约见结束！如果今天就去民政局领证！如果今天你就和她同居一处、以伉俪相称！那我们，还能不能再这样面对着面说话？
　　＂有什么不能说？即使不单独见面，也还有邮箱、有电话，更何况还有共同的孩子。＂
　　＂可笑。那我们，成什么了？＂
　　他一怔，有些恼，抽出缠住多时的手，低头看向桌面。

　　许久之后，那女人忽然站起身，拾起面前的茶杯，将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说：＂好了，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丈夫惊讶的抬眼，恍顿一般，问道：＂去哪？＂
　　＂当然是去民政局。＂
　　＂现在就去？＂
　　＂始终要去。＂
　　＂还赶得及吗？＂他胡乱的扫了一眼手表，迟疑着说：＂已经这么晚，路程不近，到那过了四点就不给办理了。＂
　　＂所以赶快走！＂她飞快的拿起大衣，将他的皮包也递过去，大叫着：＂服务员！结帐！＂
　　他傻了，愣愣的看着她此刻的决绝。
　　肖晴望着，替两个人舒了口气，终于，终于要结束了。
　　服务员走进来，拿着餐单，清脆的报出：＂您消费85元。＂
　　女人作势要掏出钱包。在这时，那男人忽然伸出右手，挡住她的动作，又对服务员说：＂你先出去吧，我们还要再坐一会。＂
　　妻子和服务员同时惊讶的转向他。
　　至于撞破这一幕的肖晴，更是不可置信！她多想、多想穿过这些屏障、那些皮肉，看到他的心里去！

　　两个人又坐回去。服务员为他们添了壶崭新的茶水。
　　屏风的另一边，有一个僵硬了许久的身体，但她没办法，还是要坐下去，僵下去。
　　她想，如果夫妻俩再说上几个钟头，她会不会僵硬成一块死尸！
　　＂为什么不去？＂另一边又传出声音。
　　＂太晚了。＂
　　＂撒谎！你是不是又不想离了？＂
　　＂不是！只是时间晚了，早离晚离都一样，不差这一天！＂
　　＂撒谎！你是不是发觉自己没以为的那么爱她了？＂
　　＂不是！我爱她！很爱很爱！＂
　　＂撒谎！你是不是忽然发现跟我离婚比失去她还要让你难过了？＂
　　＂不是！不是！不是！你不要胡说！＂他咆哮起来，激动的起身，怒视着她，仿佛脸部的线条都因愤怒扭曲成结。
　　肖晴盯着那只愤怒的狮子，死死的，牢牢的，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此时的他....口不对心。

　　隔了一刻，他总算回到位置上，慢慢平静着。
　　＂她是怎样的？＂那女人忽然问。
　　他愣住，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我只是好奇。我从没见过，同事、朋友有些碰到过，但我，我从没见着。我还想过去跟踪你们吧，找个私家侦探拍照片吧，可还是没有。＂
　　＂为什么不那么做？不都是那样吗？还要拿着证据来跟我怨诉，再发动双方父母、亲戚朋友，游说我的薄情寡意！还有孩子，用孩子来拖住我！就算行不通，也可以分一大笔钱，狠狠的报复我，让离开你的男人永远记住抛弃你的后果！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这样做！＂
　　＂你以为我没想过？以至于刚才我还想，是不是说出这些事情来挽留你！我能想到的更多。我们的大学、我们在图书室遇见、我们的第一次、你向我求婚、我生了孩子....生的很痛苦！这些、这些，我通通要拿来用！＂
　　他惊呆了，眼睛发散开，仿佛陷入了对流年青葱的回忆。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知事的我，多么的值得怀念。
　　肖晴想，岁月就是有这个力量，可以让其他人，永远、永远，也进不到他们的世界里......

　　＂那...为什么不说？＂他又问。
　　＂那种行径很讨厌，不是么？＂
　　他抿住唇，轻轻的回了一句：＂是很讨厌。＂
　　＂沈志平。你从我的角度上想，坐在我面前说话的这个男人，从我的爱人....变成陌生人，那已经够丢脸了！为什么还让自己变成一个讨厌的女人？＂
　　＂这个理由正确，都正确，错的只有一个人，但不是你。＂
　　＂你终于承认自己的错。＂
　　＂可是我没办法，我离不开她。＂
　　＂所以就要离开我？＂
　　他没回答，仰着头，整个背靠进了椅子里，表情煎熬。
　　＂其实，不是为了离婚。我只是痛苦。＂他说。
　　＂你也会痛苦？＂
　　＂说出来你会笑我吧？其实我也过得很累，一面贪图快乐、一面在责任里挣扎。有时，我从她那里回家，看着你和孩子温馨的场面，我会忽然间不知所措，不知道我的人生在哪里。＂
　　这话，让人真是无奈。肖晴揣摩着那个背影，她无法理解，人是不是都如此贪婪？
　　又要贪图一时的激情与快乐，又不要割舍细水长流一般的温暖。不能够共存，就在两者之间徘徊次第，痛苦不决。

　　＂她漂亮吗？＂另一边，那妻子忽然问。
　　＂嗯。＂那人答。
　　＂她年轻吗？＂
　　＂嗯。＂
　　＂她可爱吗？＂
　　＂嗯。＂
　　＂她很爱你？＂
　　＂很爱，而且我也爱她。＂
　　＂爱了很久了？＂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上的。＂
　　＂爱了这么久，你后悔过没有？＂
　　＂我不知道。或许某个瞬间，也有过。＂
　　＂后悔和她相识？＂
　　＂是。＂
　　＂后悔为了她背叛我？背叛女儿？＂
　　＂是。＂
　　＂后悔给她希望给她期待，承诺她一个未来？＂
　　＂是的。＂
　　＂为什么后悔？＂
　　他的头耷下来，两手疲惫的插i入头发里，自顾开口：＂因为我的未来，我自己，都看不清楚........＂他缓慢的，清晰的，说出这一句。

　　肖晴闭上眼。
　　她看见，自己的前路，仿佛也跌进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