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
-
谢炎
亲爱的丫头：
是在今天，看见了这封信吗
丫头，先告诉我
今天是什么时候，四月，九月，还是冬天
丫头今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头发有多长了
有没有长高，有没有更漂亮
还有，我亲爱的丫头
和喜欢的人住进有很高屋顶的房子了吗
丫头
刚刚，第一声春雷正滚过去。
下大雨了，你被惊醒了吗
我在想你惊慌失措又神情恍惚的模样，想你是不是又从床上一跃而起，是不是又准备拨我们家的电话，在电话里大声说：
快起来，快起来，奶奶说第一声春雷响过的时候一定要站着，这样一年才能平平安安
我看着床头的电话，并没有响。
我拿起它，红色信号灯瞬间就亮了，电话没有坏，丫头，是你忘记给我打电话了。
已经延续了6年的电话，因为春天第一个雷滚过必须要站起的提醒电话，不管是在夜晚还是清晨都一定会准时响起的电话
丫头，你怎么忘了
当我在夜半被你气势汹汹的吼声吵醒的时候，睡眼惺忪，头脑昏沉，我从没有想到
会这样清醒地在夜半，一分钟一分钟等待
想听见你的声音
这样漆黑的春天的夜里，雷雨轰鸣，没有你的叨扰，世界太寂静。
亲爱的丫头
你大概已经睡着很久了，已经开始奋力经营那些天马行空四处暴走的梦境
我想着你在梦中依然变幻莫测的表情，突然很想笑
丫头，我在笑你，用你觉得最好看的笑容
很开心很开心地笑
可是 你却看不到
亲爱的丫头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醒了，可是好像选错了时间
此刻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酣睡的万物，连空气都哈欠连天
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可是仍撞不出这万籁俱寂的世界
所以，我只好也成了这安静凝固中的一部分。
我找来蓝黑色的墨水，然后又拿出白色干净的信纸，想要给你写信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很慢很慢，我在这很慢很慢的每一个动作中想念我们在一起的时间
想念我们第一次相遇
第一次温柔的拥抱
想念在很多地方
为了引起我对某件事情的注意，你常常轻轻碰我，向我眨眨眼，丢个眼色的瞬间
想念在夏天的时候，你专注看树叶在窗帘上投下的阴影
你说：炎，你看，那多像会动的水墨画，多好看啊
说这句话的时候，你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于是周围的世界都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安静
想念在冬天的时候，你裹在棉衣里小小的身影
对着手轻轻哈气的小动作
你说：炎，我喜欢冬天，冬天多好啊，又干净又清醒
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会轻轻摇摇头，抿嘴，像小孩子一样满足
?
被惊扰的安静在规则的雷声中彻底安抚下来
明天清早，会有金黄灼灼的阳光，依然照在春天的马路上
在更远更远的地方，教堂依旧美丽安静。
我也应该像平日一样尽早睁开眼睛，告诉我的家人我仍然还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
丫头，我好像突然累了
很累很累
所以想要一直睡下去，顾不上明早的阳光
可是，丫头，我有些害怕
你不要笑我胆小，我是真的有些害怕
在这样寂静的睡眠中
我害怕自己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
丫头，我最近越来越累，像回到出生时候一样，每天除了笑和睡觉，不想开口说一句话。
爸爸妈妈也总是笑，很少说话，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总是那么安静、温柔和忧伤
你说你还有一个月就回来，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就和他们的眼神一样
我想着你站在电话那端的小小身影，轻轻垂下的脸，安安静静握着听筒
总是想笑却又觉得心酸
我在昨天睡觉的时候听见电话响，听见妈妈简单安静地一问一答，像是梦一样恍惚。
直到感觉到妈妈小小的啜泣声，我才拿起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在恍惚中努力清醒地睁开眼睛
我在那一刻的难过
丫头，你能感觉到吗
电话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你和妈妈的哭声
亲爱的丫头，你怎么能在电话里那么伤心地大哭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两个女人，在电话的两端相互安慰着哭泣
可是，我却只能在你们的哭声中挂断电话，昏昏沉沉睡去
我连聆听你们的悲伤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
丫头，我连笑都不愿意了，丫头，我不想说话，不想笑，不想哭，不想做任何事情
甚至，都不想见你
我常常看着你的照片，就慢慢落下泪来，想着：
我喜欢的丫头，是这个样子
可是没有照片的时候，我想起你的样子，很多时候是一片模糊
丫头，我周围的每一种事物的颜色似乎都在慢慢消失
一小时一小时地变得苍白
我的世界也在一分钟一分钟地离开
我终于决定给你写信
我从来没有想过给丫头写信，信是放在未来作为提醒记忆的工具，我不喜欢
我喜欢听丫头的声音，喜欢丫头在我的身边，坐着站着怎么样，我都喜欢
我喜欢和丫头在一起每个短暂的瞬间
我知道
当我有一天终于要给丫头写信的时候，一定是我不得不要离开你的时候了
我其实是害怕这样的时候的
我害怕死亡，害怕不知道的未来，也害怕将来丫头渐渐把我忘记
时间太长了，长得叫人心慌
我害怕最后在丫头的脑海中会变成影像不明的模糊一团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慢慢地从这个世界淡出
最后终于不见
可是亲爱的丫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说给你听
我担心以后再没有力气写信给你
呵呵
丫头，我已经不能常常这样清醒了
我特意选用了蓝黑色的墨水给你写信，你说过这是阿姨喜欢用的墨水的颜色
丫头最想念的妈妈喜欢用的墨水的颜色
如同丫头在这个世界想念另一个世界的妈妈的心情
在以后的很久很久，我也只能在另一个世界想念我的妈妈
丫头，我要离开很久很久，久到不能用时间来计算
所以，就像我曾经拜托妈妈照顾我喜欢的丫头一样
也请丫头照顾我的妈妈，在未来我不在的很多年
请丫头像喜欢我一样喜欢我的妈妈
好吗，丫头
而我
将去另一个世界
照顾丫头最想念最想念的妈妈，像照顾我的妈妈一样
丫头，我会好好和阿姨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照顾阿姨，和阿姨一起回忆丫头在这个世界被我们见证的事情，建屋顶很高的大房子，养丫头喜欢的大狼狗，我会认真安静地等待很多年后
丫头从另一个世界的街角出现
等待一切在另一个世界复原，和现在一模一样，并且不再改变
我带着这样的想法决心离开，丫头
我是带着这样的想法和你说再见的
在以后的很多很多年
请丫头不要再因为想念阿姨而偷偷哭泣
丫头要用想念妈妈的心情用来照顾我的妈妈
因为我也会用想念妈妈的心情用来照顾丫头的妈妈
我们都尽心尽力地在能够照顾我们妈妈的世界里照顾她们
丫头，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妈妈不会孤单，丫头不会孤单，在另一个世界的阿姨不会孤单，我也不会孤单
亲爱的丫头
请你在为我的离开难过的时候，一定要这样想着
擦干眼泪
所以，亲爱的丫头
请不要再悲伤，也请不要在送我离开的路上落泪
如果你和妈妈都站在我的旁边哭泣
我会不知所措，我不能安慰你们，不能向你们微笑
我能给你们的，只有躺在那里
那样冰冷的沉默安静，我害怕你们看见会更难过
如果妈妈太过伤心，请丫头像女儿一样搀扶她
帮她擦去她的眼泪
然后告诉她我的决定
告诉她另外一个世界会有如同她一般疼我的阿姨
而在这个世界有一个如同我一般疼爱她的女儿
就这样决定
好不好
亲爱的丫头
记不记得你曾经问我在世界上有八百万种死法，会选哪一种
我当时冥思苦想很久，都想不出答案
然后你说你帮我选，你说你和我选择一样的死法吧
然后就看见你故作鬼魅的眼神在我的眼前飘荡，你压低声音说：
炎，我们选择不死吧
我至今仍记得你当时的得意，那么趾高气昂的想要展现的小人得志的狡黠
我止不住大笑，我说不死也是死法中的一种吗
于是，你就再次伪装成纯真又老成的痛心疾首的模样，瞪大一双眼睛说：
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题叫脑筋急转弯么
唉，算了算了，反正你没有脑筋
当然不能转弯了
说罢一脸老成地扬长而去
我除了大笑，无言以对
丫头，我真的好喜欢你
我在一本书上看见，说女孩子一生要变12次脸
这样想来丫头认识我之后好像一次都没有变过，呵呵，未来丫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戴着学士帽，穿着学士服的丫头
穿上正装应聘求职的丫头
在最美丽的季节变成新娘的丫头
挺着大肚子的丫头
第一次当妈妈的丫头
升级到新职位的丫头
为孩子们开家长会的丫头
变成老奶奶在炉边打盹的丫头
……
还有最后的最后
站在我面前的丫头，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真的好想知道
亲爱的丫头，天快要亮了
我的时间如同黑夜一样，正向某个不知名的远方悄悄退去
它们在前方频频回头，像是等着我追上去
我握不住笔了，好像太累，想要睡觉了
请你原谅我
我确实很努力，但是我没有力气了
丫头，这些话，我原本从未想过以这样的方式对你说
我这样努力写下去的是我原本一辈子都不想对丫头说的话
是丫头跟我讲的吧
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7秒后就会忘记遇见的一切
呵呵，丫头，我也好像快要变成一只鱼了
我大概也只有7秒了
丫头，我要睡了
丫头，我睡了
我会在睡着后继续想念你们的
还有7秒是吗，好，在清醒的时候，再想想你们
爸爸、妈妈、阿姨、丫……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魏然
2006年4月，我收到她的信。
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着7个字
她问：你真的叫魏然么
我拿着那张信纸，在阳光辉煌中呆呆地站了半晌
没有什么原因
只是缓不过神来
“你怎么了”我在电话中轻轻问，
“你真的叫魏然么，没有别的名字么”她的声音很轻、很远、很小心翼翼
“你怎么了，我来见你…”
“不要，千万不要”突如其来的打断，像是害怕，又像是厌恶，斩钉截铁地刺过来
我被钉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说好，好，我不见你，可是你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是带了哭腔的嗓音，轻轻地说
“什么都没有，你好好的就好了”
就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失神地站在原地
模糊中觉得仿佛这样尚有一线希望，关于什么的希望，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我都不知道，只是觉得这样才有希望
像宇宙洪荒一样漫无边际却又微小的希望
我想她的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不能承受的事情
所以
她像乱了方寸的小孩
独自站在我遥不可及的远处
向每一个从旁边经过的行人问奇怪的问题
并且认真焦灼地等着他们的回答
两周之后，我收到她寄过来的第二封信
随信附来的是一首诗
她在信中问我：你知道这首诗么
她说你对这首诗熟悉么
我在网上查到，这是美国诗人ee cummings的诗
可是，我几乎不读诗，我完全不知道这个诗人
我打电话给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诗，也不知道这个诗人
“从来没有么，从来都没有么”又是小小轻轻的声音，过了很久慢慢传过来
突然揪心般难过，我用力握紧话筒，像握着她的手一样
有很多很多话在我的喉咙中紧绷成弦，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在电话两端久久地沉默
直到她轻轻地挂断电话，剩下短暂迅疾嘟嘟的响声
我坐在沙发上，不能起身，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在心里更深的地方
却有什么要爆炸开来
她越来越像一个孩子，从遥远的不知名的城市走过来的孩子，带着不为人知的过去
满身疲惫，眼神也充满哀伤
那样小小的身影就如同冬天残存的最后一根蛛丝
纤细透明，摇摇欲坠
等待着下一秒风过，就要静静地消失
我不知道她怎么了
我又一次陷入一无所知的恐慌中
不知道原因，不知道现状，不知道她的哀伤，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不知道堆积在一起，越来越高，像梦魇一样压在我的身上
我不能安慰她
也不能安慰我自己
5月末，收到她第三封信，信封很沉，很大
第一句话，她说：魏然，再见
我整个人都沉了下去
厚厚的信纸上满是大大小小不规则的印痕
小丫头的眼泪，深深浅浅埋在字里行间
毫发未损地送过来
我的手微微发抖
呼吸粗重，像陷入深海的心脏
在窒息的前夕剧烈地跳动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他，我在同一年认识你们，你知道么，2000年，我认识了你们
所以我想也许你们是同一个人
我想他只是离开了这里，然后去你那里
因为是不同的世界，所以我们不能见面，可是可以写信，可以打电话
我以为他在6年前就安排好了这一切，我以为你不过是另外一个他
我因为发现这个秘密很高兴
她说我很高兴，我告诉阿姨，我说也许我知道炎在什么地方
他6年前就和我约好了某一个地方
可是，你不是
她说：可是你不是他，你不知道这首诗，炎总说这首诗很酸，因为我读这首诗给他听他取笑了我很久，可是，他在离开的时候，给我写了信
他说丫头，这首诗很酸，可是我喜欢第一句
你不是他，他到任何地方都不会改名字，他不会改名字，因为他知道我想要找到他
你叫魏然，对么
可是他叫谢炎
怎么办呢，你不是他，我想要找到的人叫谢炎
信纸上满满的字体，如同第一封信时好看小巧的字体
那样真实而荒谬地摊开在我面前的
是6年了，尚未相见的人
就要离开的身影
打电话
写信
上网
我脑子里闪过千个念头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只是坐着，冷静地、漠然地拿着那封厚厚的信
枯坐在一片夏日的燥热中
一丝丝蒸发
身后的墙上
时钟高坐，仍是一步一步规则地响着
我突然有一个疯狂荒谬的想法
如果午夜12点前，我把这封信送进教堂
这个世界上就会有一个人被上帝判为死罪
而我是该为这个人哀悼的
至少该肃穆地流两滴泪，为他的离开洗尘
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梦，漫长的荒谬的梦
我在梦里头发长了、长高了，变成现在的模样
我在梦里去了遥远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小女孩
书上说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缪斯女神
因为遇见她而成为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
而我在某一年的某一天，不小心掉进了一个梦
在梦里遇见了我的缪斯女神
成为她的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
我们在梦里仿佛过了千年万年
可是，这样的相遇太短暂、太虚幻
甚至都熬不过黎明的第一道光线
我的梦终于在某一个清晨
破壳而出
与觊觎已久的现实融为一起
所有柔美朦胧的色彩，渐渐清晰突兀
现实如漫天风沙 汹涌扑来
我们只好在梦里仓促说再见
那么仓促迅速地道别
只转身一步，就隔了千万步远
我知道，这从开始就是一个梦
因为是梦
所以在任何地方断开，或者加入新的人，新的情节，转向新的方向
甚至面目全非
都不需要原因，都合情合理情有可原
都不能奢求原谅和给与原谅
可是这个梦太长，初时太美好，梦中的人和事情我太喜欢
所以醒来后我一定觉得伤感，可是我清楚地知道
这是一个梦
生活中从来不会发生的
梦
梦的最后
背着巨大悲伤的小孩，慢慢转身离开，重新走上独自寻找爱人的历程
仍旧用温柔遥远的声音向每一个经过的行人问同样奇怪的问题
我站在她身后，即使万般伤心，却已不能追上去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我只不过是一个已经被询问过的路人
很久以后，我重新翻到那首诗，一字一句慢慢读下去
“我带着你的心放在我的心中从未离开
无论我在哪里你在哪里我亲爱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我亲爱的
我不惧怕命运因为你是我的命运我亲爱的
我不想要全世界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真爱
没有人知道这个内心深处的秘密
根本中的根本是稚嫩中的稚嫩
是天上天生命之树
越长越高超越了灵魂的期望或思念的掩饰
让星光闪耀
我带着你的心放在我心中”
我读了很久很久，久到这个世界仿佛就要在这首诗中天荒地老。
阳光依然辉煌，有类似酒精的东西迅速蔓延到全身，四下乱窜
可是，我已经没有眼泪
我的眼眶干涩
这个夏天太长，熬干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水份
我突然想到那个男人，和我一样陪伴她6年的男人
在离开的时候，写下这句话，给他喜欢的女人
给我们同样真挚地喜欢了6年的女人
“我带着你的心放在我的心中从未离开”
在无可奈何必须要一步一步远离的悲痛中，有一个男人这样安慰着喜欢的女人
那样温柔的安慰，像远征的号角，在决绝的道别声中
一寸寸地高大，一分分地悲凉
有一瞬间
我以为我就是他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