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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蜘蛛 ...

  •   你在那片颓垣断壁的荒墟里用纯白的丝线布下错宗的法阵,敏锐地感知着世界上每一次微小的振颤。它们在你的心底漾成一段极欠乐感的旋律,而你仍自顾自继续结网,无论时光流驶还是背景调换,你都在那里耕织,守着空荡荡的网,不为其他,宿命使然。

      小时候,祖母总喜欢抱着我坐在单元楼的门口晒太阳,她习惯在前面摆一张小木桌,桌上放一只盛有浓茶的不锈钢茶杯,一双干枯细长的手总是扣在一起把我圈在她干瘪的怀抱中。儿时祖母的怀抱让我尤为不喜,它总是让我以很难看的姿势别扭地坐在祖母的腿上,我想挣脱它,却又不能。
      长大之后,我再也没有被祖母抱在怀里过,因为她老了,再也不能抱我了。我只能坐在祖母身旁,陪她晒太阳,看她热络地与来往的邻居拉家常。
      后来,祖母连晒太阳也不能了。她彻底瘫在了床上,厚重的棉被盖上去连她身体的轮廓也被隐去。父亲为祖母翻身时,我见过她的身体,仿佛一颗被风干的人参,纤细,苍老,满是褶皱。
      瘫痪后的祖母总向父亲念叨着“我要晒太阳”,如同一部卡带的录音机,总以相同的语速和相同的语气重复着同一句话。父亲为祖母打开祖母房间的窗帘,阳光就能隔着玻璃射入祖母的房间。但是即使在太阳斜射最厉害的时候,阳光也只能照到祖母的床沿上,根本无力关照床上动弹不了的祖母。
      现在,阳光成了祖母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晒不到太阳都要长毛了,小凡啊,快给奶奶弹弹身上的蜘蛛网。”我第一次听到祖母说这话时以为她在跟我开玩笑,并未理会。后来祖母一遍遍如录音机一样说给我听的时候,我只能顺从她的意思,对着她的被子做几个打扫的假动作,然后对她说:“奶奶,我给你扫干净了。”祖母会安心地点点头(这动作吃力得让我担心她的关节是否吃得消)然后闭上难得睁开的眼睛。
      我总是在为祖母“打扫”干净之后离开祖母的房间,不知道是因为房子太老了,还是祖母一遍遍念叨的缘故,我总是能在祖母的房间里闻到一股让我很不自在我腐烂的气味。我问过父亲,他说,可能是房子太老了吧。

      我家住在那种建于七、八十年代的单元楼里,楼体没有任何修饰红色的砖直接裸赤出来,用水泥填缝的“工”字形纹路深深凹陷下去,成了墙上一道道狰狞又有规则的疤痕。楼道里更是满目疮痍,灰黑色的墙壁很难让人相信它曾经雪白过,上面贴满了一张张补丁似的小广告,粉的、白的、治病的、□□的,不一而足。楼道的拐角处是老式的垃圾道,如今刷着绿漆的铁门已经被焊死,人们倒垃圾要多走出两条街,去旧城区规则时建的垃圾集中点。祖母曾为此咒骂了很多年,最终还是在习惯中忘却了抱怨。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过楼梯拐角时,我都对那张着嘴的垃圾道心有余悸,仿佛里面有许多眼睛注视着我一样。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每当那些六只腿的生物把自己挂在线上荡出垃圾道的时候,我都会想,在我看不见的那团漆黑里到底有多少这样的东西呢?也许满是。
      后来,垃圾道被焊死了,我很恶毒地期盼着它们全部被关在里面,直到死。可是不久之后我就在墙角上发现了它们,依旧织着他们的网,活得欢快。

      现在,每当我放学回到小区,七拐八拐来到楼前的时候,我再也看不见坐在小桌边晒太阳等我回家的祖母了,楼道拐角的墙角上依旧挂着一面蜘蛛网。
      那网上的蜘蛛,是我的蜘蛛。
      每天回家上楼,我都会对着蜘蛛网猛地吹一口气,看到刚才还在网中心的蜘蛛猛地缩到墙角去,我会对着蜘蛛笑。其实最一开始蜘蛛还是非常怕我的。我吹它,它会飞快地吐下一条蛛丝落到地上,然后逃走。到了后来,它好像习惯了我每天定时对它打招呼的方式,我一吹,它一躲,并不逃远,已成默契。
      但是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欺负它了,因为她怀孕了。两天前,我在她的网上发现了她丈夫的尸首,被她吃得只剩下六条腿。
      我远远地看着我的蜘蛛和它鼓起来的肚子,相比回家,面对那一潭死水下紧张的暗涌,我宁可陪着我有孕的蜘蛛。
      “小凡快进来,干什么到了家又站在楼道里呀”母亲的声音让我浑身一凛。我“哦”了一声,转身回去,进家。与她并没有过多的眼神和语言交流。
      那个被我称作“母亲”的女人,从我记事起就是父亲的妻子,我并非由她生下,亦不是由她养大,我叫她母亲纯粹是因为父亲娶了她。
      “她一定是又看那只虫子去了,恶心!”在屋里写作业的妹妹接话。祖母瘫痪之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在那之后,她就随着母亲登堂入室住进了家里。
      父母结婚十二年,我异父的妹妹十岁。
      我厌恶她。
      母亲训斥着一脸委屈的妹妹,要她对我有礼貌。我无心纠结于此,问母亲父亲在哪儿。她没回话,只是用手指了指祖母的房间。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祖母缓慢而无力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要晒太阳,我要晒太阳……”我推门进去例行公事为祖母“打扫”,告诉她蜘蛛丝都已扫尽。祖母含浑不清地咕哝了两句之后闭上了眼睛,除了微微翕动的鼻翼再没有显现出任何生命的特征。我没有与父亲说话就离开了祖母的房间,妹妹倚着门框嘲弄地问我:“你家老太婆什么时候死啊,再不死真长毛了。”
      我看了一眼母亲不在,对她露出了一个我认为很凶恶的表情“你说话给我小心点,别逼我揍你。”
      “一个大男人打女人,你好大的本事。”妹妹用电视剧里学来的台词回击,正中我下怀。“你是女的吗?小变态。”我丢下一句很解恨的话之后走开,并且如愿以偿地听见了她恼羞成怒的告状声。
      不同的是,这次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温柔地“开导”我要让着妹妹。

      晚间,我捉了些活的小飞虫想要喂我的蜘蛛。她不吃死物,所以我每次都把小飞虫用小瓶装好再倒在她的网上,任她享用。我只一心想着要照顾好我的蜘蛛,从来没有想过用一个生命去成全另一个生命也是残忍的。
      “恶心!”妹妹的声音飘了过来,今晚母亲不在家,她放肆了起来。
      我没有理她,却听到了门被关死的声音。这个死丫头!她在报复。
      父亲已经睡下,我不愿吵醒常年失眠的他,更加不愿惊扰了祖母。于是我轻轻敲门,那丫头不开门,我就去同学家度过了一晚。

      如果我知道这一晚最疼爱的人会离我而去,我宁可在门外冻上一夜,也要她呼唤我的时候及时出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告诉她我在,陪她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用守候与存在的方式与她告别。而非现在这样,我一进门迎接我的就是父亲劈头盖脸的呵斥和语焉不祥的讲述。
      我知道我错过了,错过了她最后的典礼,在她将要羽化登仙的那一刻她心爱的孙儿不在她身边。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我低头一看,胸前挂着一根蛛丝。我轻轻地将它撩起像昔日撩起祖母的银发,手用力一捻它就融化在了我的掌心,微不可见的汁液渗入我的掌纹,肌肤,最后渗入骨髓。
      此后,我学会了织网。

      我不再去看我的蜘蛛了,因为我比它织网的技术更加精湛。我在家里织满了白色的网,它们像无数条线索,引领我洞查家人的每一丝心思。
      我感觉到了一条振幅和周期都很大的波从父亲的方向转来,那是悲痛的频率,祖母的离世对他打击很大。还有一条振幅很大周期短小的波从妹妹那里传来,她在窃喜。我继续感知,母亲那里传来的频率两种波型都有,而且空间组合十分复杂。她一直凝视着祖母的遗像,十年间婆媳间的种种全部化成了此刻这意喻不明的凝视。
      还有些什么动静!那是一种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微小却不间断的脉冲,它把祖母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递给我“小凡看人要精明,活着要糊涂。”“奶奶,再让我给你扫扫蜘蛛网吧。”我回答。“再也用不着了,我已经把它们全给你了。”
      她把它们,全给我了。

      一段时间之后的一个下午,妹妹把一张白纸伸到了我面前,上面托着一个黑点,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我的蜘蛛,我瞪大了眼睛。
      “我在它的蜘蛛网下点了盘蚊香,这傻虫子一点也不知道,被薰死了,哈哈”她笑得很开心,脸像一只被瞬间催熟的苹果。
      若换了以前,我会暴怒。现在我偷偷地结了一张小网,啪地粘在她胸前,感受着她的心思:我有一个哥哥,却不像别人的哥哥对妹妹那么好,他从来不理我,有时候我做些出格的事他很生气,却又碍于妈妈隐忍不发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喜欢惹他生气,这样他就可以注意我了。
      没想到,是这样。
      “叶子,哥哥以后会抽时间陪你玩的。但是,你这样轻贱生命是不对的知道吗!”
      妹妹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对她这么温柔。“可是,你也拿小虫子喂蜘蛛啊。”她小声嘟囔。
      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哥哥也不对,以后不会了。”
      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叶子脸上的笑容。我与她一起去埋葬了我的蜘蛛,我留意到了,她的肚子瘪了下去。谢天谢地,我想。领着叶子一起回家时,正撞上下班回家的母亲。她见我领着叶子,露出了那种我平时里为之一凛的笑容,我用蛛网感受到的却是宽慰与关爱。
      没想到,是这样。

      后来我家那栋古董似的老房子终于要被拆了,搬离那里的前一夜,父亲在祖母的房间里坐了一宿,屋子里没了以前的那股霉变的味道,却一下子变得空荡了起来。“房子老了,要拆了。”父亲卡带似的念叨着。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他舍不得。但是以往的一切,终究是要过去的。
      我的脚下开始有白色的丝线蔓延,它们以我为中心织出有规律的网,渐渐地包裹住了整个世界。我看见了在楼门口晒太阳的祖母,她慈祥地对我绽开干瘪的笑容。她对我说:“小凡,快来帮奶奶弹弹蛛丝。”她对我说“看人要精明,活着要糊涂。”我看见了父亲默不作声地抚摸祖母的遗相。我看见了母亲拉着叶子笑吟吟地朝我走来。我看见了我的蜘蛛的小蜘蛛们在各自的墙角欢快地织着它们的网。阳光穿透天空上厚重的云层倾泄下来,隔离了温度却分外明媚,像千丝万缕的蛛丝,将各种频率的颤动传递给我,我以之继续耕织,酝酿着一段终将成章的旋律。

      我是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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