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荼蘼》樱桃滢滢

2、红莲之烙印

　　燮国的深秋，已经忘记了明确是哪个月份，江南温晴的天空始终暮霭沉沉。
　　我穿着我的淡薄的水蓝色衣裳，那上面绣满了鲜艳娇媚的牡丹花。这些美丽的花朵以异常安静的姿势陪伴着我，站在绕梁堂的院落中。它们跟我一起举头仰望雾白色的天空，群鸟经过的铜尺山。这个季节，我什么都不需言说。因为，寂寞是不可言说的。死亡也是。女人们带着无辜的神情死去，死在深不可测的大燮宫。于是，亡灵们有着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迅速穿越我的身体。在京城中徘徊不已，流离失所，最终消失在遥远的彼方。一张张相似的脸庞。——花容月貌，泪水涟涟。身上坠满了死亡的酸腐气味。她们默不作声。因为，寂寞是不可言说的。其中有一个女孩，她曾经停下来，好奇地蹲在我面前。她说，你怎么不说话呢。她说，你会奏琴吗。
　　我看着她，对她点点头。
　　她笑了起来。她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奏琴的女子。她直直地看着我手里的古琴。她说你可以弹一曲吗。
　　我很惊异地看着她。我问她，你住在这大燮宫里，会没有听过吗。
　　她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我只是一名小宫女。甚至都没有见过至高无上的燮王。
　　我只会一首歌，她唱，——陟彼历山兮进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鸟鸣兮莺莺，设罥张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吾当安归。你听过吗。这是凌霄教给我的。
　　凌霄，凌霄是谁。
　　凌霄是宫里最聪明的姑娘，她说，舜游历山，见乌飞，思亲而作此歌。此曲名为《思亲操》。
　　很多年的以后，我回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才女凌霄的名字。我始终相信，冥冥之中有着神灵指引，不论距离，不论年限，牵引着天空与海洋的相见。
　　那么。我问小宫女，你犯了什么样的罪过呢。
　　小宫女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她摇晃身体站起来，用着凄哀的语调告诉我，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只不过，我的模样和来自品州的蕙妃相似。至高无上的燮王要让蕙妃活下来。因此，我只好在醒来的时候，成为了亡灵。
　　我做错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小宫女痛哭起来。她说我什么也没做错。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这些激烈的语句似曾熟悉。我的头像炸开一样的疼痛，剧烈无比，急风暴雨般席卷成一团。我在这些不可捉摸的痛苦之中尖叫，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小宫女痛哭地消失在我的面前。她说，我叫珍儿。她说，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贱名珍儿。
　　什么。什么。天地间突然安静了下来。我的面前出现湿湿地一汪水潭。珍儿小宫女消失的地方，出现了湿湿的一汪水潭。我记得她哭泣的声音，她说，贱名珍儿。珍儿。珍。儿。
　　她说，我做错了什么。
　　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死去的母亲曾经用着冰冷的手掌来暖和我的冰冷的手指。当四周寒冷的空气像深渊一样从四面八方掩埋住我们，我听见她叹息的口气。她说，素素，你听到那些钟鼎齐鸣的声音了吗。我仔细听了听，然后我说，娘，我没有听到。母亲的面容瞬时黯然下来。透过她黯淡无光的神色我看到一个赭红色长袍女子的洁白而又模糊的脸，她怀抱中的琵琶能够在下雨天发出好闻的木檀味。她狂妄地对所有的琴师大笑，她说如果你们能够达到我的水平，我就让你们坐到我这个位置。可是你们这些人，都不及舔我的趾甲！
　　她转回头对母亲怒目而视，她说，你，还有你这可怜的小东西，给我滚出去！
　　然后她用力地踢了母亲一脚，高笑着扬长而去。我和我的母亲跪在她的面前，我看见她深棕色凤尾纹的裙带长长地拖在地上，上面坠满了好看的宝石。经过我的时候，裙带上的宝石与地毯上发出潮水涌起的声音，哗，哗，哗。我听过这种声音，那是北海岸海水拍打岩石的节奏，就是这样静谧而悲伤。于是，我站起来，用手敲打着麻木的肢体，发现所有的琴师都跪在地上，他们的头低低地垂下来，他们说，黛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就在这个乐部乐坊的院落，我头一次被母亲领来，并且知道了那个女人与母亲的故事。她们两个人，一个弹奏古琴，一个弹奏琵琶，珠联璧合，不相上下。后来，她成了帝王的妃子，从这日日笙歌的绕梁堂出发，到金碧辉煌的大燮宫里去，享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当她再次回来，面对着微笑的母亲，做了一件最残忍的事情。——除去母亲的十指。她保持着同样微笑的面容下令，来人啊。除去师盈的十指。
　　一个面容稚嫩的宫监战战兢兢地问，娘娘，这不是……亲姐姐吗。
　　放肆。一旁年纪稍大的宫监对他低吼。她的脸色一变，小宫监马上跪在地上，不停地掌着自己的脸颊。我想着和我现在年纪相仿的小宫监卖力地扇着自己，好像在扇别人一样。他不会痛吗。他的鼻孔和嘴唇开始往外面流出血液，也不会痛吗。可是，没有人做出任何表示。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小宫监七零八落的巴掌声中对着所有的人说，这个女人，从今往后，同我黛妃再无关系。你们听见了吗。
　　于是，大家回答，听见了——。黛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听琴室的人说，那一年我才刚刚一岁。
　　我低头再次看到母亲如面饼一样的手，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想去复仇，为什么不要我来为你报仇。母亲微微地笑起来。我可以想象得到，母亲那些年像花朵一样绽放的容颜，她的和风旭日一样温柔的嗓音。我难过地看着她的洁净的脸孔，然后她的脸孔在虚无中漫漫消失。她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
　　她说素素，我不希望你生活在仇恨里，我只要你快快乐乐地生存下去。
　　她说，素素，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懂得，不会了解的，大燮宫险恶。她只是为了不牵连到我们。
　　不牵连。那也不用这样做。我忿恨地盯着母亲的脸孔。我就是不明白。我就是不懂得。我就是，不了解。
　　母亲说，素素。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这些，我和她之间恩怨，你不要再牵涉进来。
　　于是，我委屈的泪水重新流下来。
　　母亲看着我，把我搂到她的怀里。她说，素素，我的女儿。不要哭。娘会心痛的。她说，　　其实，是想要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地方。去寻找另一个人，然后和他生活下去。
　　谁。我们要去哪里。找谁啊。
　　所以。素素。你不要再乱猜了。你根本不了解这些头绪。我们不会离开的。这些有我太多的回忆，还有黛妃，我绝不会把她独自丢在这繁杂的大燮宫，弃之不顾的。你不要再提了。
　　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

　　我死去的母亲总是我在悲愤交加的时刻提醒着我，只有你成为了最好的琴师，你才有可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母亲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觉得很自然，就像春天来了花自然会开，就像我一直都不知道老皇太后皇甫夫人是多么厌恶有才华而美貌的女子。就像我从来也不会对我没有见过的父亲产生置疑。——虽然我曾经听说过母亲和黛妃本是深爱着同一个男人。但是关于这样一段往事，母亲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的，所以她把秘密带到了坟墓。
　　她不想让我再问起这些年代久远的故事。便给我讲，花事夫人的传奇。
　　花事夫人。她有一尾暗红色的古琴。这尾琴，是祖上，郊祭天地之乐也。是祖宗留传下来的。所以，素素。我们有着最纯正的祭祀血脉。你要记住，琴者，有「六忌、七不弹」：
　　——一忌大寒
　　——二忌大暑
　　——三忌大风
　　——四忌大雨
　　——五忌迅雷
　　——六忌大雪

　　以及，何谓七不弹？
　　——闻丧者不弹
　　——奏乐不弹
　　——事冗不弹
　　——不净身不弹
　　——衣冠不整不弹
　　——不焚香不弹
　　——不遇知音不弹

　　素素，你都记住了吗。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我死去的母亲。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无法理解这些字句。任凭我怎么想记住，想讨好母亲的笑容。而这些像是繁文缛节的规矩，它们组成断断续续的小人，蹦跳而来，蹦跳而去，蹦跳地嘲笑我的愚笨。于是，我只好摇摇头。
　　母亲叹息着，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可是，神祉的规矩就要断送在大燮国的手中了。
　　母亲的脸幽怨着转到阳光的阴影里。她说，花事夫人……。
　　花事夫人她……。
　　她谈论起花事夫人时候，带着骄傲的神情。她微微倾斜着头颅，花事夫人呵，是多么有骨气的女子啊。她或许会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绍休圣绪的女子了。
　　我很好奇地看着母亲美丽的面容，她这样热烈而张扬地赞颂着我未曾谋面的花事夫人。于是，我问她，娘，你见过她吗。
　　母亲摇摇头着，她说，没有。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这个世间最有骨气的女子竟然是我母亲的母亲。
　　我的母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她在生我们的时候就死去了。她的头颅，有着不瞑目的一双眼睛望着天空。然后露出莫名的笑容。她的灵魂，归往大荒。她才是真正的祭司。真正归于天地的神祉。
　　而我们，仅有她的一丝血脉。世世代代追寻着她的踪迹。死不瞑目。
　　可是娘，你怎么会知道呢。
　　这些事情，是伶官墨卿告诉我的。
　　墨卿是谁。
　　墨卿是我的父亲。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可是却无辜地罢免了官职。死不瞑目。
　　我的耳边突然又响起来女子们的哭号。她们哭着喊着，奴婢无罪。太后孟老夫人的声音冷笑着，她说，无罪？罪都是人定下来的。
　　小宫女珍儿痛哭着，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这些哭号是如此清晰，以至于我无法忽视这样的话语，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这些神祉定下的规矩就要断送在大燮国的手中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原谅那个狂妄嚣张的黛妃，我憎恨她所带给我的耻辱。我不止一次地告诉母亲，她的手指也会一根一根断掉，她的手指也会断掉。这件事，母亲最终还是告诉了我，她的目光黯然，散发出伤心欲绝的泪光。
　　她说，黛娘其实就是你的小姨。她是我的妹妹。妹妹。
　　我觉得自己就像在似乎没有尽头的巷子里行走，没有边际没有方向。周围全是潮湿而腐烂的苔藓，还有从远方升起来的，茫茫无边的雾气。于是我在这条巷子里一直哭一直哭，在雾气中茫然失措，发誓再也不要知道这些地老天荒的故事，因为这些年代久远的传说可以让我的母亲如此难过。于是，那个穿着深红色长袍的女人向我走来，她的后面，一片黑色的旋涡。深邃而浓烈。
　　她说，你为什么要诅咒我。我的手指已经断掉了。
　　我从泪眼中抬头仰望她。
　　她的粉红色的手指在风中一根一根地掉落，发出腥臭的气味。
　　她说，素素你还恨我吗。我对不起你娘，所以我的手指也一根根断落了。这种哀戚的声音在空气中与着风声雷声相应和，丝丝发颤。
　　我忽然间心里会不好受。我一直一直是恨着她的啊。为什么会不好受。为什么会难受。
　　这时候天边炸过半个响雷，泼墨样的雨水从天而降。我醒过神来，我的黛姨已经消失了，寒冷潮湿的冷空气从门厅直向绕梁堂中的人群扑来，浓厚钝重的腥味沿肤贴进每个毛孔之中，就像是梦里头浓重的雾气已经真实地钻进了肌肤之中，我的肌肤快要变成茫茫然的雾气，四散开来。我抬眼看着座下的贵族，无一不是如痴如醉臣服于我的琴声之中，面部靡红，嘴唇苍白。唯有中央的青炉涌出袅袅轻烟像一个活物，碰触我最脆弱的神经。这，就是我生长的地方，——高贵辉煌的绕梁堂。琴声如烟，直上青天。
　　我听从我母亲的语言，听从她的教诲。向着母亲希望的方向生长。可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穿着我的水蓝色的衣裙走出厅堂。这些衣裳非常美丽，裙裾长长地垂在地上，风吹来的时候，蹁跹欲飞。我不喜欢它上面绣成锦云的牡丹花，虽然它们非常明媚，繁繁复复。可是我的花朵，我的绽放的牡丹花，它们夜以继日用同样一个姿势开放，同样的笑容盛开，同样的繁云如雾。永远是那样一个表情。它们不用言说，不用表达。如此而已。这种表情是不真实的，是虚妄。就如同我对那些死去的灵魂所说的话语。还是孩子的我，很好奇地看着一些哭泣的亡灵，他们都是从大燮宫的方向奔跑着，纷至沓来。他们的眼睛流着屈辱的泪水，头发像一面黑色旗帜，高高地扬起。我还看见过一名内竖高高地扬起他青黑的脸，穿越我的身体。我忍不住问他，你的脸，你的脸怎么是这个颜色的。
　　他停止，迟疑地转回身。他说，小丫头。你在问我吗。
　　然后我点点头。你的脸。你的脸。
　　亡灵颤抖地伸出手来。我看见他的手指，全都是紫涨的青色。
　　他流着眼泪，冲着天空哈哈地大笑。面目疯狂。他说，你知道吗。我是被毒死的。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毒死我。他们就毒死我。哈哈哈哈……。在放肆的大笑中，我听见他的叹息，这些神祉定下的规矩就要断送在大燮国的手中了。
　　这个时候，我开始怀念起夏天的青木花瓣，那么平和，那么与世无争，还那么美丽。我站在花朵嫣然的树下对着号啕大哭的亡灵说，你们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呢。
　　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吧。我安慰那些流离失所的孤灵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吧。
　　小丫头。你太小了。等你长大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可以记得，有些事情没有办法忘记。有些事情，只好装聋作哑。
　　有些事情，我们只好装聋作哑。
　　既然如此，为何都要前仆后继地奔往由死尸堆砌出来的大燮宫呢。孤魂野鬼的大燮宫，夜夜盛开地狱的红莲花。艳如骄阳。你们如此。花事夫人如此。伶官墨卿如此。小宫女珍儿如此。我的小姨黛妃也如此。
　　亡灵们摇摇欲坠，他们说，小丫头，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我们只好装聋作哑。亡灵们对我无奈地笑，你看看，有无数的祖先都可以看得见我们的灵魂，唯有你，主动与我们闲话。哈哈，小丫头，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
　　有些事情，我们只好装聋作哑。亡灵们对我无奈地笑，你看看，有无数的祖先都可以看得见我们的灵魂，唯有你，主动与我们闲话。哈哈，小丫头，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
　　为什么都这么跟我说话。我真的看上去什么都不懂吗。为什么不可以与亡灵对话。我只是想听听你们讲述的传说。亡灵，跟我有什么不一样吗。只不过，你们可以飞行。而我，无可奈何。于是，我听着这些亡灵们高昂的笑声，委屈地哭泣。我不懂。我不懂。
　　这些哭号的亡灵停止了哭泣，他们围过一圈，手指穿过了我的脸庞。他们说，小丫头，不要哭。我们没有缘法，所以无法碰触到你。小丫头，抬抬头，不要哭。
　　我的眼泪停留在脸上，突然可怜起这群无家可归的幽魂们。因此，我对着他们说，如果，如果，我是一只凤凰鸟。你们会不会跟随我去往大荒。
　　什么什么。亡灵们哈哈大笑，他们说，小丫头，不要试图安慰我们。我们已经是没有心的魂魄。任何安慰都不会豁然。小丫头，有些事情，只好装聋作哑。他们说，小丫头，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我抬起头来，青木粉嫩的花瓣在天空中飘落，遮天蔽地。我的心里面有柔软的疼痛，大燮宫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吗，他可以任意决定所有人的生死吗。他一定不曾看到过许许多多孤独小心的生灵变成偏执的，哭号的亡灵。他一定不肯相信这些亡魂们至死却依然忠心耿耿。他们仿佛没有灵魂深处焦灼不安的向往，仿佛不会找到平淡安静的心。他们一如生前，世世代代木讷地围绕着大燮王宫。现在，他们穿越了我的身体，消失在彼岸。
　　于是，我的身体疼痛不堪。
　　我想，如果这些亡灵变成一只只的鸟。一定会有着暗淡的羽毛。他们长久地盘旋在大燮宫的上空，夜晚迷失在铜尺山的深处。日日夜夜等待着君主的重新招临。他们有着不自由的眼，不歌唱的喙。迷惘，并且固执的思维。
　　这个念头可以追溯到我的母亲把我独自留在这个苍白平庸的绕梁堂，我发现我的后背上长满了粉嫩的翅膀，如同可以飞翔的鸟儿。只不过，这些美丽的翅膀已经血肉模糊地连接到我的灵魂深处，每一下都撕裂般疼痛。
　　因此，我不能够飞翔。
　　如果，我变成了亡灵，那一定是传说中的那只最美丽，最娇艳，最浓烈，最坚强，最致命的鸾鸟。
　　——凤凰鸟。

　　我把自己叫做凤凰。
　　我相信自己其实是一只凤凰。
　　我已习惯怀抱着母亲留给我的古琴，行走四方。我想念她给我讲述这尾琴所有传奇的姿势，她的青色衣裳被绣上了美丽的芙蓉花，淡淡的，斜插入肩。她保持着严格的坐姿，不动生色地把我扳正。她说，这尾琴的名字叫做花事。于是，我张开嘴低低地吟念它的名字，嘴唇像在做一个微笑的姿势。花事。花事。花事。花。事。.我怀抱里的花事古琴突然会发出龙吟的声音，它发出愉悦的龙吟的声音。我开始惊喜地大叫，娘，娘。我大声叫着，我的花事笑了。
　　我的母亲，她教我的第一首词曲，叫做《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系之。
　　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在我幼年的记忆里，这首歌格外动听。母亲告诉我，这是一首祝福的歌。——祝福亲人得到福禄。它的名字叫做樛木。你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说得多好啊。于是，我听着这样的歌，抚摸颤抖的琴弦。福履绥之。福履将之。福履成之。满眼温暖的祝福。我稚气未脱的声音跟随着歌唱，福履成之。福履成之。福。履。成。之。
　　我坐在参天的青木下面，对满树精美绝伦的花朵歌唱。福。履。成。之。观望彼岸灯火，并且固执地认为我就是传说中的一只凤凰鸟。所以，我可以对着我的植物诉说遥不可及梦想，以及失望。我想象我指引着迷惘的亡灵，越过高耸的铜尺山，越过寒冷的北海，飞往陌生的，熟悉的，遥远的，孤独的，我们的，乐土。一代一代，一波一波。百转千回。我为我栖居的植物撒下福荫。因此，心里面一片寂静和安宁。因此，我歌唱。
　　因此，亡灵们亦跟随我歌唱。
　　而母亲呢喃的歌声越飘越远，朝饮曦露夜微斓，天光将透青衣裳。此去一别千万重，莫相忘。君泪盈盈，妾泪盈盈。盈盈若若，若若盈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在恍惚中听见，慢慢地睡着。
　　很多年的以后，我会记起来，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的天空是多么的狭窄和纯洁。而时光，故事，和人群，稍纵即逝。我还来不及展开，就已经丢失了身边的一切。
　　所以，我的表情常年都在忧心仲仲。而我的幼年，目光明亮，笑容甜美。
　　如果，我会再一次遇见相识的人群，定会停留下来，把我浓厚的爱全给你们。
　　我的母亲说，不管我能够走多远，至少要快乐。她说，你成为江南最好的琴师一定就会快乐。
　　可是，我知道，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能，我的母亲她会变得开心，变得快乐。因此，不管她能够陪我走多远，至少要让她快乐。就算不快乐，至少要忘记忧伤。
　　我是一只灵魂里面血肉模糊的凤凰鸟，在她的眼里却是一朵花儿。——一朵最美丽，最娇艳，最浓烈，最坚强，最致命的花朵。
　　我的灵魂已经和母亲的灵魂有所牵连，如果要成为一只真正的凤凰鸟儿，唯有忘记一切。
　　不是她，就是我。

　　我叫璎素。
　　江南最焦灼不安的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