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教授，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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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展出去，触到星辰，穿越时间，到达每一个你的爱为我照亮了世界的地方”
伯尔特第一次见到路德维希的时候，是三一学院的屋子里。伯尔特正和朋友喝茶聊天，一个德国青年突然闯了进来，用一口蹩脚的英文开始介绍自己，他红着脸，语气生涩而急迫。青年说自己对数学哲学很感兴趣，所以跑来剑桥，想听听他怎么说。
像是任何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开场白，并没有引起伯尔特过多的关注，所以当他看到青年出现在自己的课堂上正襟危坐的时候，那严肃认真的表情让伯尔特内心小小的惊讶了一番。
课堂上依旧只有很少的人，加上路德维希，只来了四个。伯尔特微笑着朝青年点头示意，准备上课。
青年的目光非常热切，伯尔特在写板书的时候都能感受到背后的灼热，然而每每当自己回看向他时，青年总是不自觉地避开，张张嘴，却欲言又止。
是个很有趣的德国人，伯尔特心里暗暗想着，一瞬间他发现自己想要经常见到他。
这个小小的不能算愿望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因为路德维希紧紧缠住了他。
除却第一节课时安静得温顺乖觉之外，路德维希开始在课堂上与他争论，课后又跟着伯尔特回屋，继续为自己的立场争辩。青年有很好的教养，即便有时争辩得面红耳赤，也不会失了分寸和风度。说不过伯尔特的时候，青年就红着脸垂头丧气地站着，伯尔特觉得那副样子十分可爱，当然只有那么一会儿，很快青年重新组织好思路，又跟伯尔特开始新一轮的争辩。
伯尔特很快发现自己原本的生活已经被那个突如其来的青年侵占了，自己走到哪儿，青年就跟到哪儿，不得不说，他喜欢青年红着脸低着头思考的模样，他很聪明，伯尔特知道自己喜欢他，但有时也觉得很烦，比如现在。
“我要换件衣服，你先出去一下。”
伯尔特摆摆手，示意青年出去让自己清净一会儿。那个德国人已经缠了自己四个星期了！讲了一上午的课，伯尔特觉得头有些昏。他扯开领带，把自己陷在沙发里，揉着额角，享受难得的安静。
“教授！”门突然被打开，“你的问题我想过了，但我还是不能承认这里不存在一头犀牛！”青年皱着眉道，“就像我不能承认这里存在一头犀牛一样。”
“路德维希”伯尔特喘口气，把领带扯下来，“我们刚才讨论到的是经验。你看这一切，桌子、椅子，都是通过经验被感知到的。”
“可是教授！”青年急迫的时候，脸开始变得通红，“即便这些东西是被我们经验到的，也不能成为我们承认它存在的理由啊。”
“那好，我们不证明存在，我们现在说这里不存在一头犀牛，我们经验不到，也不可能证明这里存在一头犀牛，对吧？”
“不、并不是这样！我不能经验到犀牛的存在，但不代表它真的不存在！不，或者说我既不能承认它存在，也不能承认它不存在。只有断言命题，才是唯一存在的东西，除此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我们判断是否存在的句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存在。”
“路德维希……你的这个论点太大了……我们的讨论只是在浪费时间。”
“教授……对不起……可是——”
伯尔特抬手打断了他，他觉得十分乏力，披着衣服走了出去，并示意他不要再跟来。
关于犀牛的问题两人足足争论了两个星期，期间伯尔特甚至在课堂上声称他把所有的桌子椅子底下都看了个遍，企图使路德维希信服并无犀牛的存在，然而路德维希依旧懊恼，他知道他的老师生气了，但困扰他的并不简单是经验存在，而是形而上的。
就在伯尔特觉得自己快被路德维希逼疯的时候，米迦勒学期很快要结束了。
伯尔特从教室出来，阴沉沉的伦敦竟然开始飘起大雪，空气干涩凛冽，伯尔特把自己缩在羊毛围巾里往自己的住所赶。
“教授！”脚步声传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只好放慢了脚步等他。路德维希穿的不多，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教授……我，我要准备回家了！”
“嗯，这很好啊。”终于不再是犀牛的问题了！伯尔特在心理暗暗舒了口气。
“我来跟教授你告别的。”
“嗯。祝你一路平安。”
“教授……”
伯尔特这才停下来，今天的路德维希和平时的咄咄逼人不太一样，仿佛回到了两人相识的第一次课堂，青年谨慎、小心、目光热切、欲言又止。鹅毛大雪落在他的肩上和发上，路德维希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教授，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哲学上肯定没希望？”说完，又懊恼地垂了头。
伯尔特被这个问题问得楞了一下，他抬手拂去青年头发上的雪花，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走吧，回去说。”
三一学院的屋子里，路德维希捧着杯子沉默，伯尔特知道他在等自己的答案，他能感到路德维希的挣扎，航空学和哲学，他只能选一个，而这个选择题，竟然是由自己来做决定。窗外大雪纷飞，他们认识已经有一个学期了，这个突如其来的青年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和研究，甚至把关乎一生的选择题丢给了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太重要。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是”良久，伯尔特在他身边坐下，杯子口冒着暖暖的白雾。
壁炉烧得很旺，隔绝了窗外的风雪，回暖的温度让路德维希终于不再沉默，“我只是不知道这是否值得我献身，我的父亲，他希望我能继承家业。”这是路德维希第一次向伯尔特谈及家事，“我的两个哥哥，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自杀了。我很困惑，真的很困惑！教授……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对你哥哥的事情我表示很抱歉”伯尔特拍拍他，“但其实，我是支持你继续学习哲学的。毫无疑问，你很聪明。”伯尔特像安慰一只小猫一样，轻轻地抚摸他垂下的头，试图让他从不快的情绪中走出来，“但我需要一点成文的东西来帮助我判断。”
后来两个人聊了很多，那是两人认识以来第一次放松的聊天，伯尔特这才知道，原来路德维希不是德国人，他来自奥地利维也纳的望族，而且爱好文学和音乐，伯尔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
当时的伯尔特只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应该埋没，直到看到他带回的手稿时，他才确信了这一点，他有理由相信路德维希是个天才，并且能够做出一番大事。
然而伯尔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鼓励给了这个青年多大的力量，结束了他九年的孤独和痛苦,甚至改变了青年和自己今后的轨迹。
“路德维希是我生活中的一大事件——无论结果是什么。我爱他。”
伯尔特无疑把路德维希当做自己的爱徒，他对于路德维希的赞美是无止境的，路德维希则回以他最热烈的钦佩和热情。路德维希带给他的哲学激情，令伯尔特兴奋。“像雪崩一样的激情”，他这样形容。
正在两人的师生关系在慢慢变化着的时候，凯恩斯出现在路德维希的生活中，而且两人关系进展迅速，不知道伯尔特日后是否为安排两人见面后悔过。
凯恩斯出现之后，家里就很少来客人了，路德维希不常来，别人更不会。今天凯恩斯登门拜访，带来的却是一个噩耗——路德维希成为“使徒”的一员。
“你们竟然没有同我商量！”他咆哮，“我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不同意，但这并不取决于你”，凯恩斯悠悠地喝茶，“路德维希先生已经同意了。”
“他不会喜欢的！你们……他不会喜欢你们中这些私情！太堕落了！”
“哦？这就是你的理由么？”凯恩斯抬眼看向伯尔特，语气玩味。
“……我确实没有更好的理由，但是你不能碰他！”
“还是那句话，这不取决于你。”凯恩斯暗笑，他凑在伯尔特耳边，“是你、想把他占为己有吧？我亲爱的伯蒂。”说罢扬长而去，没有给伯尔特任何申辩的机会。
路德维希终于还是去了“使徒”聚会，但很快他就冲了出来。
刚才的画面太过震撼，还在脑内久久不能除去，像一个魔咒一样，越是想忘记，就越来越清晰。那个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凯恩斯，趴在典礼炉前的地毯上，身下是个白净纤细的少年，红唇微张，随着凯恩斯的抚摸发出诱人的喘息。
凯恩斯低着头，路德维希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也未曾注意到他的到来，使徒们在旁边欢闹起哄，互相抚摸，疯狂而□□。少年扭动腰肢迎合着凯恩斯，凯恩斯俯下身亲吻他的脖颈，少年娇喘着偏过头，刚好对上了路德维希的视线，眼神迷离勾人。
身后的古老建筑肃穆庄严，窗口暖黄的光，更衬得夜色寂寥，夏夜虫鸣，隔绝了一室喧嚣。
路德维希大口大口喘着气，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有人过来牵他的手，温暖的，坚定的触感。
“老师？！”说完便被揽进一个温柔的怀抱，伯尔特温柔地抚摸他的背脊，语气充满疼惜。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来的。”
宁静的夏夜，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虫鸣许久，路德维希才抬起颤抖的手回抱了他，天地空旷，仿佛只剩下彼此。
伯尔特坚持送路德维希回去，说怕他再做傻事。
路德维希任由伯尔特牵着他，漫步在夜晚的校园，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珍惜这难得的安静时光。
告别的时候，伯尔特礼节性的亲吻路德维希的脸颊，温热的气息扫在脸上痒痒的，像是用一片轻柔的羽毛撩拨在心尖上，痒痒的感觉从心头氤氲荡开，那是异样的，从未体会过的，突然就很想去吻住他。
“若一个人赢得整个世界却失去自己的灵魂，于他又有何益？”路德维希突然说。（注：《圣经》经文，见《马可福音书》）
老师被他问的一愣，“改信基督教了？”
“没有，在看威廉的《宗教经验的种种》。”
“如何？”
“看到了宗教的可能性。老师，没有失去灵魂的人是多么少。”
“灵魂依赖于一个真心追求的强大目标”
“不，应该是更依赖与痛苦，和承受痛苦的力量。” 说罢，低头吻住他的老师，羽毛一般的轻柔的吻，“我不会失去我的灵魂的，老师。”
魏宁格说过“要离开所爱的人，才可能达到更伟大。”
路德维希不久之后便离开了剑桥，去了挪威的农村。
早在他们俩为《数学原理》的某些观点而争论的时候，伯尔特就知道自己再也教不了他了。
手中的信被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伯尔特一再确认路德维希想要表达的意思，熟悉的字迹流淌出的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将在我的整个一生中全心全意地感激你和忠实于你，但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你也不会再见到我。既然我此刻在此同你和解了，我便想和平地与你分开，这样我们就不会有一天再惹恼对方，然后也许作为敌人而分开。我对你的一切致以最好的祝愿，并且请求你别忘了我，经常带着友好的感情想起我。再见！
你永远的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
伯尔特提笔，一边写一边撕，他试图想缓和路德维希的态度，但寄去的信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路德维希常用的茶杯还放在茶几上，仿佛随时等待主人的回来，伯尔特回过头，仿佛还能看到他的学生在那里滔滔不绝，他欣喜或懊恼得样子都还历历在目。
“我感觉到的正是加在每一个只具备一半天分的人身上的诅咒；就像有人在黑暗的走廊里用灯火领着你，就在你走到一半时，灯火灭了，只剩下你自己。”路德维希这样说。
很多年以后，路德维希受邀再次回到剑桥。摩尔留给他的屋子还保留着离开时的样子，费心定制的家具蒙了厚厚的灰，入住还需要再打扫一下。
路德维希推开窗户，窗外是伦敦难得的晴天，天空湛蓝通透像是一块上好的宝石。
“学校的好意我心领了，教授的别院就不用了”他回头跟来人说，“住这里就很好。”
明媚的阳光给不远处的三一学院度上一层金色，干净而温暖。
很多年前，他的老师还在那里，那个带着他走出孤独，并不断给他鼓励的老师。虽然他再也做不了他的老师了，但是路德维希永远不会忘记，在那里，他曾经告诉过他的老师，那是自己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教授，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