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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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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一九一二年,民国初建。一富贵人家邀戏班去唱戏。
他是戏班里演旦角的,早早的坐在镜前,今日着了风寒,那面容竟似上了妆一样的苍白,他身子乏得紧,可总得唱啊。这金陵谁人不知这戏就他唱得好。
他颤颤的抹着粉,心下苦涩,就算是乱世,他也要活着。
画完唇,他扯出一个笑来,风华绝代。
清霜染丹叶,秋晚粲如春,台上的戏子,眼波流转,那柔软的唱腔,似是青阳时的风,轻拂过这繁华的庭院。
他忍着身子骨的瘫软,唱着戏词,
衰草连横向晚晴
半城柳色半声笛
枉将绿蜡作红玉
满座衣冠无相忆
时光来复去。
唱完末句,他规矩的行礼,退场。
手指颤的厉害,怎么也摘不下耳际的那朵菡萏,戏班里的人早就跑去院内谄媚那些个高官贵人,谁还顾得上他一个下贱的戏子。
昏暗的镜子里一只手帮他摘取那朵菡萏,他心下一暖,回头看去。
你还好么?那人问他。
他一愣,又立刻回过神来,勉强的笑笑,心中苦的似是浸满黄连,却说道。
没事。
那人皱着眉,抚过他的额头。
他一避,却仍旧感到指尖的冰凉。
你着凉了,把妆卸了,我带你去看大夫。
他扭头看着镜内的人,纵是艳丽的妆扮,依旧盖不住那眼底的疲惫与无神,他又扯出一个笑,想要那双眸中渲染出些神采来。
那人看着他镜中的他,眉头皱的更紧,擅自拿过桌上的巾帕朝他脸上擦去。
他愣愣的盯着镜子里照出的两人,一动不动。
那人弯着腰侧着身,细细的擦去他脸上的妆,那手下的温柔,也一点一点暖着他的心房。
花一般鲜艳的妆容卸去,他的憔悴无处遁形,清秀的面庞刻画着他这几年走来的沧桑。
谢谢。他哑声道,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人这般温柔细致的待过他了。
那人的眉依旧皱着,看着他惨淡的模样脸色也冷了下来,
去换衣服。
他听着那人的话,命令式的语气。顺从的换下了花影重叠的戏袍,换上了那件朴素淡雅的青衫。
他脚步虚浮的走着,脑子烧的厉害。
那人扶过他,径自出了门去。
他靠在那人身上,眸中的光华渐去,就这样多好,他落下眼帘时想着,就这样有人伴着他多好。
迷糊的听见声音,听见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似曾相识。他又好像听见掌班的刘叔的声音,那般低声下气的说着话,他是从未听过的。
他脑中又想起唱词来,想起他唱过千百遍的戏,想起他穿着那精美的戏袍,站在台上,孤身无人的唱着他自己的戏。
他突然又想起那人摘下他耳际的菡萏,想着那人皱着眉温柔的擦下他的妆,想着那人一身军装清冷的对他说话。
恍惚着,他又听见自己唱着戏词,那人在台下静静的看着他,他对他唱着戏。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唱词和那声音交错着,他很难受,慢慢的,他只能听见那一声一声的唤着他的名字,那样轻轻的唤着,他突然想看看是谁在唤他。
缓缓的睁开眼,有些看不清东西,他偏着头,眨眨眼,渐渐清晰的看见了那人紧皱的眉,他盯着那人俊朗的面庞,突然就笑了。
那人看到他的笑,眉也终于舒展开来。从床边的小几上端过一碗药来。
他张口,想谢谢他,可是发不出声来。
他扶着脖颈,又张了张口,却已听不出他原有的音色。
那人把药递到他的嘴边,
喝药吧。
他看了那人一眼,喝了药。
他是个戏子,没了嗓子,就废了。
他成日呆在这府里,不出一步。
戏班不要没用的戏子,他只能在这府里呆着。外边都说他唱戏唱不成了,就卖身给官家了,他是知道的。这世道,到处是人心,到处是难测。
他朝那人要了戏袍来,总是披着那戏袍,在院子里无声的唱着戏。
他素面的模样没有旦角的柔媚,没了嗓子,更看不出他曾是惊动金陵的花旦。
那人连着几天看他在院子里披着戏袍默声摆着花旦的姿势。一声未吭,只是送来一副上妆的油彩和眉笔。
他对着镜子一笔一笔的将自己扮成女子模样,抬笔画眉,那人拦住了,我来画吧。
他笑笑,将眉笔递给了他,那人细细的,温柔的描着他的眉。他看着那人认真的样子,敛下眸来。
这人待他极好,他是知道的。他帮他从戏班里全身而退,帮他找大夫治嗓子,帮他阻拦门外的是是非非。纵使知道永远也不能将他隔绝于世。
他忆起往年低贱苦命的日子,突然地落下泪来,花了妆。
那人停了手,看着他,轻轻的揽他入怀。
那人每天都来看他,他也能笑着和他说话了。
那人总是不厌其烦的对他说,我陪着你。
他也总是笑着回他,你要陪一辈子。
那人点点头,神情煞是认真,他不禁动了情,重复道,记好,你要陪我一辈子。
世道越来越乱了,日本人打进了南京。
那人告诉他,他要北上,和□□去抗日。
他点头。
那人又告诉他,你留在南京,藏在这儿,日本人打完之后就没事了,他们也就要上北了。
许久,他点点头。
他留在了南京,没了嗓子的戏子,守着那人留给他的念想,躲在了南京。
那人来信,等我。
他藏着信,一岁一岁的等。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盼着那人回来。
却盼来内战的消息。
他坚持着,终于等到内战结束。
□□胜利,国民党逃到了台湾。
一岁又一岁。
第三十八年夏至,他翻出信,放在桌上,拿着眉笔描眉,又翻出老旧发黄的戏袍披上。
日暮云低,华英落,西厢旧人可记得。
他轻声唱着,
记起初遇那人时,他便唱的这出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