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明月棹孤舟 ...
-
“我叫高长风。”每当有人问到,一种寂寞如风的语调就这样回答。
高长风,这个名字在七天之前才为人熟知,也仅仅七天而已。
说起这个成名才七天的人,人们无一不长长吐出一口气,用一种既佩服又有些讥诮的奇怪语调叹息:“那是个不怕死的年轻人。”
也仅仅是不怕死而已。
漆黑的刀,如同死亡本身,是一场没有明天的梦。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小破屋里的衰草之中,高长风裹衣而卧。他的右手探在怀中,紧紧握着怀中的刀。
长夜漆黑,寒气似乎一下子从地底窜出来,侵入衣服里,渗入肌理。
这样寒冷的夜里却不能燃起火堆,即使只是微弱的火光也会引来闻风而动的敌人。
高长风试着闭上眼睛入睡,却不能,似乎他此生只能睡一觉,而这一觉睡去便再不能醒了。
快冬至了,呼出的气都变成白茫茫一片。门口挂着古朴的简易竹风铃,风一吹就发出寂寞的哀叫,在这无光只有寒的夜里显得犹为凄凉,高长风似乎被这种寂寞感染,轻轻翻了个身,将怀中温热的刀换到另一边怀中,换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
这种寂寞之中掺杂的无奈情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是从七天之前开始逃亡的时候吧。
高长风默默看了一眼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另一边的即使在睡梦中依然微微发抖的楚沾衣,心里总算有些安慰。
“总是救了一个人的。”
救人总是没有错的吧。高长风呼出一口湿热的浊气,又想起七天前晓溪畔的那件事:漆黑的刀刺穿那个蠕动在一片雪白之上的躯体,腥臭的鲜血甚至溅进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灼灼的热意!那样狂热的杀意是他从来没有过的。
那具恶心的躯体正是海龙王的独生儿子龙小海的。
说起龙小海,只有两个字“该死”!当然,人们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一问到有谁真要去和他拼命,连心里的那张嘴也闭得紧紧的。
没有人会觉得得罪龙小海的亲爹海龙王是一件很英雄的事:同时受到来自海上,还有长江以南的十三世家,大小七十二个门派的合力狙击,不被杀死也会被累死。
谁不怕死呢!高长风似乎是个例外。
直到长夜将尽,天将明之时,高长风才开始有一点困,与其说是困,还不如说是倦吧。他昏昏沉沉的,不大愿意起来。
死就死吧,反正迟早就要死的,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纤细可怜的名叫楚沾衣的女孩子。
“高长风。”高长风是被那声轻柔缭绕的呼唤给惊醒的。即使那个声音很轻很柔,就像一团秋冬的雾气一样不着痕迹,却将高长风从倦怠中生生惊醒。
“什么时辰了?”高长风拍了拍小寐后微疼的后脑,有点茫然的问道。
“还早着呢。”轻雪一样的人的声音也是细细的,轻得仿佛是不小心被细雨打湿的杏花。
“唔,有点困。”高长风终于缓缓坐了起来,“以后若是你发现我睡着了,就将我叫醒吧。”
高长风,一个随时怕睡着的年轻人。
“嗯。”这个女孩子自从七天前就不大爱说话。
高长风默默叹了一口气:哪个女孩子碰到这样的事都会很难受的。
“到了北方安定下来就会好些的。”
地上的枯草上尚有血迹和裹着黑衣、黑巾蒙面的尸体,昨夜已是第七场格杀。
七天七场格杀,一天一场,一天一批人,来的敌人似乎越来越棘手了,然而,高长风却连一顿饱饭也未曾吃过。
就算高长风不怕死,总该会累,有时候累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特别是每天如芒刺在背的那种神经地高度紧绷,提防着随时来犯的敌人。
高长风又开始看着如同一朵带雨的杏花般轻柔的楚沾衣,看着她因连日的逃亡而黯淡枯黄的脸和眼圈上深沉的黛青色,他就觉得一阵愧疚。
已经七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吧。
第七场格杀之后,他们还活着,只是高长风受了点伤。
本来可以不受伤的,只是昨夜他实在太累了,在性命攸关的厮杀中甚至有点走神。直到被他护在身后的女孩子惊叫起来,他才感觉到身上有些疼,原来敌人的剑锋已经刺入了手臂的肌肉里。
太困太累又太饿,甚至有些头晕。
楚沾衣幽幽垂下了头:“你昨夜受伤了。”
“嗯。”高长风淡淡应道:“小伤。”
“收拾收拾,我们继续赶路吧。”他又说。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楚沾衣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似乎有些女孩子难以启齿的心事。七次格杀一次比一次猛烈,海龙王是铁定要至他们于死地了,不知道下一场还能不能活下来。
“就要冬至了。”高长风打断了她的沉思:“我们快些赶路,很快就可到达苍山了。”
他的目光越过黎明的微光向北望去,悠远得仿佛像是一个梦。到达苍山就是北方了,在那里海龙王的势力范围就小得多了。
那里没有海,没有江南的草长莺飞、温润的雨季。只有冬日绵延的雪山和沙漠,只有裂骨的朔风。
高长风其实并不喜欢寒冷,然而,和海龙王统领的湿润多雨的南方相比,他选择了干冷的北方。
“你不怕死么?”跟着高长风脚步的楚沾衣没来由道问了一句。
前面的身影停住脚步,盯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喃喃:“有些怕吧。相比之下,我更怕的是……”
“哎、算了,还是快点赶路吧。”那个像风一样的年轻人又开始走。
高长风:一个像风一般的年轻人,他可以像春风一般柔和,也可以像寒风一样冷厉,甚至有时候会像秋风一样萧索。总之他像风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越往北走,越是感觉到雪意,到了苍山,已经开始微雪了。
高长风一面咀嚼着风干的生冷的鹿肉片,一面挑出几片稍微柔软肥厚的塞进楚沾衣手里:“快吃。这可是好东西。”
他并没有说这是多不容易得来的,在这样的苍凉的雪山,后有追兵,他却决定舍弃保留的力气去捕捉雪山中潜伏的野兽。
楚沾衣似乎更加纤瘦了,脸色由不久之前的枯黄变成苍白。
“这样下去,只怕没有到达北方,她就因营养不良而死了。”高长风是怀着这样的担忧杀死了那只睁着恐惧大眼的幼鹿。
楚沾衣幽幽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还在犹豫。
这可是生的,上面依稀看得见经脉纵横,未经火烹食的生肉上面还有一股浓浓的腥臊令她想吐。她幽幽的一双眸子哀怨地望着高长风。
“不要说你不想吃。”高长风扭过头故意当做看不见,这种天气不吃就只有死路一条,况且海龙王派来的杀手随时可能给出致命一击。
细碎的咀嚼声终于窸窸窣窣传来,高长风无声笑了笑,回过头,正看见楚沾衣蹙着眉小口地咀嚼着,排贝一般细小光洁的牙齿偶尔露出一角,眼泪在微红的眼眶中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多么坚强而又满含委屈的小白花,使高长风更觉得自己杀龙小海是值得的。
经过凤栖原,再上红崖岭,就到了一线天。
一线天位于两面天然对立的万仞绝壁间,长达半里,宽容一人可行的幽黯小径,这就是唯一的通道。
苍山暮雪,浓重的暮色已经不可阻挡地将山峦染上一抹苍凉。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高长风突然发觉走在前面的楚沾衣此时就像是一朵生长在雪山绝壁之上迎风而立的白莲花。
“救了她是绝对没有错的。”高长风心中又冒出了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有点想吐。”楚沾衣忽然轻声说,这里实在太高又太险了,而且湿冷的空气中似乎还有一丝奇怪的腥味。
楚沾衣的话音刚落下,高长风就看见了两个人影迎着暮色朝他们远远走来,居然只有两个人!
天险之上的两个人已经来不及退出去,更何况楚沾衣……
“停下来。扶紧石壁。不要动。”
高长风腾出一只手轻抚少女微微颤抖的背:“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好好听着。”
……
楚沾衣苍白着脸点点头。
显然,第八场格杀已经开始了。
白雪上散落一排冷艳的红,一柄新月形的弯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刺穿了高长风左胁,轻轻一拗,“格”的一声清脆的肋骨断裂的声响。
然而,高长风却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他没有躲刀,而是用自己的肋骨卡住了那柄弯刀,仅仅就是一瞬间的事,他漆黑的刀一闪而过,等看清的时候,刀锋已经稳稳停在对方的心脏位置,直至没柄。
“你不该用一柄弯刀。碰上我会拔不出来。拔不出来死的就是你。”
“你真的不怕死么?”黑衣裹身、黑巾蒙面的敌人瞪着满是恐惧的眼质问。
“没有人不怕死的。”高长风苦笑着这样回答。
连伤口也没有来得及看,第二个人的剑已经带着死亡的气息破空而来,血肉钝开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快意,迎空洒落的一列鲜红如同开在雪地上的妖异花朵。
一双稳定的手却赤手握住了剑刃,手指关节处滴下淋漓的绯红在冰冷的雪汽中凝成了冰,高长风脸上铁青一片,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已经蓄满劲力。
他突然隔空冷喝一声:“时候到了!”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呢?”楚沾衣却似乎在思考着一个难解的问题:“你们要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你们呢?”
“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呀!”语声中带着浓浓的哭腔。只是她尚未哭出来,已经有两道青芒自她手中激射而出,穿过那一片黑夜与黄昏的交界处,没入黑衣包裹的血肉之中。
……
没入高长风肩胛中的剑已经松了下来,黑衣包裹、黑巾蒙面的人却忽然凌空跃了出去。
空中一阵狂笑声传来。
“没有用的,除了我们两人,后面还有十大高手正在赶来,纵然你不怕死,但你现在已经受了重伤,又带着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千金小姐,还能逃到哪里去呢?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明明……”楚沾衣脸色已经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全:“……已经打中他了。”
相比楚沾衣的惊骇,高长风显得气定神闲:“别慌。你内力不够。”
真气鼓荡,手中漆黑的刀忽然光芒暴涨,他一向稳定的手也开始颤抖,伸出两根手指自顶端用力一拗,折下一段数寸的光芒,用力向着空中一处掷了出去。
直到凌空洒下一列温热的液体,高长风才勉强呻吟一声:“我们快走。”
“可是……”楚沾衣看着浑身浴血的年轻人,喉咙有些发紧。
肋骨从胁下支离而出透出白骨的森然之色,瞬间被鲜血染红,血液的流失让他有一种昏然欲睡的疲惫。
他想要去拉楚沾衣的手,然而一抬手,锥心的疼痛以极快的速度从肩胛处传遍全身。
他呻吟了一声,冷汗涔涔而下。
肩胛处还留着一柄短剑,殷红浸湿而出瞬间染红了大部分衣衫。
“不要看。”
楚沾衣修长的睫毛颤动几下,顺从地闭上了眼睛,高长风感觉她在哭。
“快走。”高长风终于拉住了她的手,等她睁开眼睛时,短剑已经被他随手扔在雪地上。
她看着他,没有看出丝毫异样,他的神色依旧平静,甚至有些冷然。就像……就像这微雪天气里苍冷的风……
她知道他手上黏腥的液体是什么,只是她不敢看……
“一直走,不要回头,我会跟上去,得趁其他高手赶来时离开这里。”他并没有说出自己的伤势有多严重,现在即使是十大高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松了结他,他只是不想让这个轻雪一样纯净的女孩子有任何的担忧。
“嗯嗯。”楚沾衣听话的用力点头,真的不回头看他,不想看出他强撑下去的漏洞百出的镇定。
“一直走……别停。我会赶上去的,我现在只是有点累,需要休息一会,别担心,快走。”
身后这个不怕死的年轻人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然而,他每说一句,楚沾衣就越想哭。
……
只是这个时候,偏偏来了一个人,如果是敌人……
高长风却已经无能为力了,刀已经折了,血似乎也快流干了,如果是敌人,那么他们只有一死。
他没有惊动楚沾衣,声音依旧平静:“别怕,一直走,不要回头。”
黄昏暮色里,一朵白蓬蓬的优昙似乎绽放在一线天的绝壁之上,那不知是楚沾衣轻柔的笑容还是哭泣。
颀长清秀的身影迎着朝着他们远远走来,高长风轻轻催促的声音忽然断了。楚沾衣终于忍不住向后看去,然后猛然顿住,又忽然看见什么了,咬着唇一言不发。
来人身上似乎并没有杀意,反而有种让人熟悉的气质。
“我已经替你们了结了十大高手。”
高长风身体紧绷,凝定身形:“难道你不是来杀我们的?”
踏着暮色而来的年轻人摇了摇头。
高长风舔了舔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我杀了龙小海。”
“我知道。”年轻人是神色像是突然喝了一口干烈的酒:“杀、得、好!”
“为了我们与海龙王为敌?”
“我没有打算与他为敌,即使我想,也是不能的。”年轻人悠远无奈的目光越过高长风手中的刀落在沉默的楚沾衣身上,良久又落到不远处山坡上的两具尸体之上,“我替你们找了两个人,再加上些布置,海龙王就会认为你们已经死了,只要你们改名换姓,易容变貌,到北方去……高长风和楚沾衣就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你凭什么要帮助我们?”高长风还在怀疑。
如同暮色本身的一双眸子落在高长风身上:“你又凭什么要救她?”
高长风一愣,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害我们的。”楚沾衣苍白的面容上滚下热泪:“他是我哥哥。”
七天之前,十三世家中的楚家对外宣称“家中无女,任其格杀”,只有素来疼爱她的哥哥并没有真的舍弃她。然,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海龙王眼皮子底下保护自己的妹妹,身为楚家世子,若是生了反叛之心,就背上了六十四条性命。
“如果海龙王发现了,哥哥就没命了吧。”楚沾衣又开始沿着危道缓缓挪动脚步。
高长风没有吭声,因为他听到了楚沾衣细细的哭声。忽然有些无措。
“我总可以暗中保护一下你的吧。这是上好的疗伤药。穿过一线天就有一辆马车……”楚世子又看了一眼高长风的伤势,突然深吸一口气,目光辽远而深邃。
“走了就别再回来了。”送他们过了一线天,暮色一样的年轻人说的最后一句无奈而又悲苦的话,然后他就像暮色一样头也不回的离去。
马车上,楚沾衣轻柔地在高长风伤口上撒下伤药,血水将药粉冲开她就再撒,最后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高长风……高长风高长风……你醒醒啊!”
自从上了马车,高长风便昏了过去,血流干了就会死,这一点楚沾衣是知道的……
高长风是被她的哭声吵醒的,他似乎做了一个梦,漆黑中似乎有人在哭喊着他的名字,是那样无助,这让他突然从混沌之中清醒了过来。
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拍上哭泣耸动的瘦弱肩膀:“别哭,我不会死。我只是……稍微有点累罢了。”
“我会带你去北方的。”他又说。
越过了苍山,他们果然没有受到追踪,也没有追杀了。
他们逃到北邙一带,开始以夫妻的身份安定下来。高长风开始在北方本地人所开的屠宰作坊里工作,楚沾衣开始替大户人家的贵人们浆洗衣裳。
有谁能够想到名动江湖的刀客却在这个边塞小城中做了屠夫,而江南十三世家中的楚家小姐会替人洗衣呢?!
特别是楚沾衣,她短时间适应不了北方的干冷和风沙,所以只是短短的一个多月,她白皙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烟火将她的脸熏成黄褐色,替人浆洗的双手长满了冻疮,新的冻疮覆盖在褐色的痂之上,层层叠叠。
如花的年龄却苍老了不只一点点……
“以后你别洗了,就待在家里。”高长风不止一次这样心疼她她,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本不应该受这样的苦,看着楚沾衣像一朵逾越季节的花一样枯萎,他越来越感到愧疚,以至于每天都要将身上的血腥味清洗干净之后才敢回家。
楚沾衣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之后依旧替人浆洗,高长风也只是叹息一声由她去了。
生活安定了下来,平静得宛如一碗端平的水,偶然回想起前事种种,两人都会感叹一声:所谓的相濡以沫,也不过如此。
然而,两颗心却没有安定下来。
楚沾衣似乎总是带着江南一样的轻愁,除去每天浆洗衣物的时间,她总是黄昏独自坐在夕阳西下的南窗前,静静望着墙角下的随风摇摆的蔷薇花。
高长风呢?!高长风也没有那么安定,因为恐惧。
恐惧着生命的荒芜。
他的断刀还是藏在他的怀中,总是一言不发地在暮色下盯着自己的左手。
左手上有什么呢?只有一条细长的黑线罢了。
“为什么会有这一条黑线?”楚沾衣曾经这样问过。
高长风总是不想回答。
“因为我快死了。”最近一次,高长风终于回答了她的疑问,因为那条黑线已经蔓延到了中指根部:“这条黑线是阎王针,当它延伸到中指指尖的时,便是阎王索命的时刻。”
楚沾衣似乎并没有意外,反而幽幽地看着他,带着江南水乡才有的轻愁:“你真的不怕死么?”
“我是高长风。”高长风说。用一种寂寞如风苍凉如水的语调。
楚沾衣的人在黯淡的角落里,像一盆隐匿在黑暗中的花:“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吧。”
这并不是什么情比金坚的情话,而是一种绝地的悲苦。
“也许到死也回不到江南去吧。”
门口古朴的竹风铃轻摇的寂寞声响使高长风想起了半年之前的小破屋。那时候他们两人还在昏天暗地地逃亡。
而现在当高长风从屠宰坊里回来后,却能够安安静静地在昏灯之下,饮着杯中的残酒闲话。
这样的灯色,似曾相识,如同他们在北邙安定下来的第一天的情景。
楚沾衣脸上有淡淡的妆容,掩盖了苍老和风霜,甚至有一点点惊艳的感觉。
桌上的菜也是他们定居下来以后吃过最好的一顿,精致的菜肴将桌子堆得满满的,连酒也和平日饮的浊酒不同,难得的北邙清酒,他曾经喝过,虽烈而不烧肚。
“我们今天好好吃顿饭吧。”楚沾衣掠起一丝回忆的目光,“在逃亡的时侯,甚至七天没有吃过什么东西,还吃过生冷的鹿肉干呢!”
门外竹风铃寂寞的哀叫,似乎提醒着昔日的凄苦。
“我想那就是所说的相濡以沫吧。”楚沾衣淡妆的脸上凭空涌现出一抹红晕。那个时候正遭受着无穷无尽的追杀,他们尚能相互扶持,绝处逢生,而现在……
“我一直想问,长风,当日在晓溪畔,你是出于什么而救我的呢?”她挽了挽鬓上戴的蔷薇花,眼波幽幽地瞟向高长风:“相比死之下,你更怕的又是什么呢?”
高长风在这双哀怨地眼眸下只觉得心慌意乱。
“我是高长风。”高长风又说,只是语调没有了苍凉的寂寞,有的只是无措的慌乱。
在她印象中,这个年轻人似乎从来都不曾慌乱过,生死关头亦是镇定如常。而现在却慌乱到如此,楚沾衣猛然想到,除了名字,自己对这个人所知甚少,也许名字,亦是搀着水分。
楚沾衣轻烟一样的忧愁又出现在那张淡妆的脸上:“我们干了这杯吧。”
高长风目光闪了闪,没有拿起酒杯。突然没来由的问:“沾衣,你想要回江南么?”
“江南……”楚沾衣的目光似乎悠远起来:“……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快要死了。”高长风终于执起了桌上酒杯。
楚沾衣悠长的眸子似乎一下子没有收回来。
“反正我迟早都是要死的。”酒杯已经到了高长风的嘴边。
楚沾衣终于收回了飘远的目光,眼眶有些发酸。
“我索性就告诉你吧。”高长风开始转动手中的杯子:“死的话,没有人不怕的。而我……”他微微苦笑:“我是高长风。不愿在这样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死去。”
楚沾衣颤抖着嘴唇没有说话。
“你要我喝我就喝吧。”高长风正待把酒饮下,忽然又说:“海龙王已经亲自来了吧?”
楚沾衣心中一惊。
——一包黄皮纸包好的毒药,用来毒死昔日的救命恩人。
这个充满江南轻愁的小姑娘终于哭了出来:“我也没有办法,我想回家,想回到江南去。”她微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海龙王答应我,只要你死了,我就可以回家,大家都会没事……反正、反正你迟早是要死的。”
“现在死了也是一样的。” 她突然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扑进高长风怀中:“长风哥哥。当初你就不该救我的,你不救我,我也不一定会死,我们也不会过着这样不见天日的逃亡日子!”
高长风静静看着怀中失声痛哭的少女:“或许当初并不是单单只是想要救你吧。”
这个风一样的年轻人眼中忽然露出种寂寞的神色:“如果我不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或许当初……我也不会杀了龙小海的,又或许若他不是龙小海,我根本就不会出手……”
“反正都是要死,我是高长风。”高长风强调:“不愿死得这样寂寂无名。”我愿世人在提起海龙王的时候也能想到我高长风。”
“想要别人在我死后记得我,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我虽然叫长风,但不愿像一阵风一样逝去无痕。”
他看了一眼楚沾衣,接着说道:“但是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若再要我选择一次,我肯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虽然救了你,却似乎做了一件比杀人更坏的事……你说是不是?”
竹风铃的竹片依旧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一种苍凉而寂寞的声音。
“对!你不仅杀错了人,而且也救错了人。” 楚沾衣的眼神开始空无:“你若杀的不是龙小海,救的也不是我,那该有多好。我其实不想要逃亡的。一点也不想!我不想吃被风干了的充满膻腥气的鹿肉干,不想睡在荒野的小破屋的枯草地上……”她越哭越凶,汹涌而又委屈的泪水冲花了脸上的妆容。
“我曾是江南楚家的千金小姐,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都是你……连我的家人为了自保也无情地舍弃了我,你让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凭什么救我!你有问过我么?!我有说过要你救么?!”
她撩起一撮干枯发黄的头发,嘶声道:“你看看,看看我,我才十七岁,才十七岁啊!”
“你看我这张脸,这是十七岁的脸么?”
她又伸出一双结满冻痂的手,仿佛一下攫住了高长风的心脏:“你能想象得到这一双是江南楚家小姐的手么?!”
酒杯落地碎裂的声音同时也打碎了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楚沾衣双手捂住脸,然而泪水却不断从指缝渗出来。
“你若是不死,若是……若是能一直陪着我,那还好些,我也甘愿认命了……而你,现在却告诉我你就要死了……你死了要我在这里怎么活下去呢?”对于这个当日为了救她而一举诛杀龙小海从而受到无穷无尽的追杀的年轻人,楚沾衣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痛哭声中,高长风突然俯身捧住了她的脸,眼中只有深沉的悲苦,看着这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良久,却只是轻拍着少女的肩头。
“别哭。我会让你回江南的。”
颤抖的肩膀一顿之后便没了动静,楚沾衣想到当初这个满身鲜血的年轻人气息奄奄的躺在马车上,也是伸出这样一双手拍在她肩膀上,说了相似的一句话。
他说,别哭,我会带你去北方的。
楚沾衣自手心中抬起迷茫的脸,不解的望着眼前这个像风一样琢磨不透的年轻人,心中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
“海龙王带的人就在门外了。”楚沾衣拉住了他的衣袖,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当日哥哥帮我们的事……”她纤细的手指蓦然紧了紧:“他什么都发现了!”
高长风轻轻一笑“我知道,你答应他来杀我无非是想救你哥哥罢了,今后即便是再怎样了也不要说这样让人误会你的话,你明知道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何必为了心里好受而拼命撒这样一个不甚高明的谎?你哥哥当初为了我们冒了泼天的风险,你即使不说,我知道了也是会舍了自己的命去救的……我若死了,也只当是用这条残喘之命抵了当初的恩情。倘若方才我真喝了那杯酒,你也大可安心,我本来就是个要死的人,早些晚些也无妨,我不会怪任何人就是了……”
这是楚沾衣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一句话,仿佛要将此生的话都在一处说尽了,她想拦,他却不理,犹自顾说道:“沾衣,你还年轻,若是过了今天这一关,便再也没什么能够叫你为难,今后想起来只当梦一场,也不必记得那些令你难受的事……将来你若是有心,就让你的儿孙知道我高长风这个人,你若……你若是做不到,我……”
他拍拍她纤弱的背,又接着说:“我又能怎么样呢?你只当这是我的心愿罢了,我只知道,若是能活着,我便拼了命也要活着的……”
“我想我这一生都没有讲过这么多话,话都讲完了,想来也很值了……好了,龙小海是我杀的,你将我交出去。海龙王一向能够明察秋毫。”
他每说一句话,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像风一样的年轻人,像风一样的笑容。
像花留不住风一样,楚沾衣留不住高长风,也差不上半点话。
然而,听见这句话,楚沾衣自嘲地笑了笑,苍白的嘴唇终于动了动。“呵,明察秋毫?你说这些话,我岂非不知你的意思,只是你也不要忘了自己说的话,若是能活着,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活着……这句话,我定会记号,只是,只是你也千万别忘了!”
“我虽想回家去,但我也想你能活着……”
高长风笑了笑,终是把头一点。
隔了半年,楚沾衣又看见了高长风的刀,而如今,只是一柄漆黑的断刀。
“……斩下我的右手,将我交出去,我会让你回家的,你哥哥也会平安无事……”
“我……我……”楚沾衣捂着翻腾的胸口,苍白后退。
“哦,我忘了,你怕血。”高长风手腕微转。
楚沾衣咬着嘴唇,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后退的脚步转而疾步向着高长风踉跄而去。
“不要!”
然而,一道令人狂热的鲜血迎头浇在她脸上。
手臂齐根斩断,残肢横在地上的一团碎瓷中,那是一只毕生握刀的手臂,鲜血自右臂创口处汩汩而下,在地上蜿蜒成殷红的小溪。
断刀被扔在血水中,似乎变得更短了。
楚沾衣麻木地抹了抹脸上的热血,看着满手的鲜血,喃喃:“不要,不要……”
高长风面带微笑:“哭什么?只是少了手臂,总该比一出去就丢了命好些……你等在这里,不要出去……”
努力挺直着脊背,脚步沉稳地走出门。
“只消再等上半刻,你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少女却一直在发呆,直到门外传来惊呼声和嘈杂声,她才像疯了一样冲出去。
“不要,你不要去,我不要回家了……我不要回家了……不要回了……”
谁也想不到从小屋中冲出来的人就是昔日令龙小海垂涎的楚沾衣,因为这个女人太苍老,没有丝毫动人的风姿。正像没有人能够想到缺了右臂没有武器的高长风能够一击杀了权倾江湖的海龙王。
“太大意了。你不是不怕死,你是敢拼命而已。”这是海龙王临死前唯一的感慨。
的确,没有人知道高长风本人到底怎么想的,他就像风一样,令人琢磨不透。
自断右臂、舍去武器,只为麻痹所有人的耳目。
只有楚沾衣知道:扔在地上的断刀又短了那么一小截,那就是他的武器。就像在一线天那天,她看见他悠然地自刀尖折下一段光芒给人致命一击。
也没有人知道,高长风的左手的刀法比右手更加快而有力。
楚沾衣只来得及看着他缓缓软倒在地上,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爆响。
碎片嵌入了海龙王喉间,而海龙王的碎空指也震碎了他全身的骨头……海龙王有今时今日的势力也并非徒有虚名。
“长风……高长风高长风……你醒醒啊!”多久之前在她这样的哭喊声中,这个身受重伤的年轻人奇迹般的醒来了。
然而,这次……他却不再那么听话。
鼎沸的人声像雾气一样散去,对于十三世家和七十二门派来说,海龙王的死或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既然有人替他们做了这件事,谁还管死的人是谁呢?!
高长风瞳孔开始涣散,仿佛游荡在梦境中,他脸上却带着无比宁静的微笑:“这次总没有错吧……回、回家……”
“不,你又错了,我现在不想回去了,只要你能够醒过来,我就原谅你……我真的会原谅你的……”
……
高长风的愿望实现了,直到许多年之后,世人提到统领武林的海龙王就会想到一个叫做“高长风”年轻人。
说起这个宛如传说一般的人物,人们无一不长长吐出一口气,用一种既尊崇又嫉妒的奇怪语调叹息:“那是个像风一样不可企及的年轻人。”
又是一年冬至,江南世家楚家小姐照例带着一双儿女泛舟湖上,湖上泛着雾气,湖中印着一轮皎洁的明月。
船头放着一个简易的香炉,炉中燃着几缕残香,纤细的身影在炉前烧着黄艾艾的纸钱,厚厚的一堆。
一双小儿女往炉中帮着阿娘添香纸,被烟熏得眼泪汪汪:“阿娘,烧给谁?这人也真可怜,连个坟冢墓碑也没有,却只沉在湖中哪个位置?”
“莫要胡说,坟冢是有的,却是隔得太远,没法去上香烧纸,阿娘喜欢这湖,这位叔叔也喜欢,所以就在他喜欢的地方烧了。”
女儿歪着头问:“有多远啊?还能远得过晓溪畔?”
提起晓溪畔,楚沾衣的目光就远了,拨着桨,摇碎了一湖的月光,她说:“晓溪畔能有多远!?那位叔叔在极北极北的地方,有山有雪的地方。”
小儿女跟着阿娘的目光看向北方:“我们去晓溪畔捉鱼的时候,要走半天呢!”
“那位叔叔所在的地方,便是走一生也无法到得。”
儿子目光闪闪:“那位叔叔是谁?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么?”
楚沾衣一笑:“不是很了不起。”顿了顿,她又说:“比你们阿爹对娘还好些的人。”
一阵风过,黑色的纸灰打着旋飘向空中。
想是也被烟熏到了眼睛,楚沾衣突然留下两行泪道:“你来了么?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
救赎,有时候也是一种罪。
——后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