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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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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地上。接着她抽出一把锋利的小刀,自我发际线的中间开始,划过眉心和鼻梁,劈开嘴唇……刀锋漂亮地一转,冰凉的金属片入颊肉,缓缓向上,回到发际。半张面皮连着薄薄一层红肉被完美地切割下来,毫无瑕疵。
我之所以能描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之前她把我的头狠狠摔在地上时,我就已经痛得蜷缩起身子了,而她切割我的面皮时我竟是一点也不痛了,甚至能够冷静地感受刀子的走向。
“感谢我吧,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够活下去。”女人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接着仔细地将那半张面皮贴在自己脸上,皮肤朝下,森森红肉朝上,与另半边莹白的俏脸对比鲜明。
我咧嘴笑了,我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与她看起来是没什么不同的,只是我的脸痛得很,她……却是一点也不痛。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扭头猛然发现旁边大树后躲着一个同样只有半张脸的男人,骇得往后跌坐下去,他却只是挑了挑眉。
男人从大树后走出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扫了一眼我和女人,笑着说,“欢迎成为半脸人。”
半脸人是突然出现的,他们半张脸与常人无异,另半张脸却没有皮肤的包裹,裸露着森森红肉和细小的血管。他们的智商低下,只会说简单的词句,五感和身体却异常彪悍。他们啃食或者抓挠正常人的面部,似乎对那些完好的面皮有着深仇大恨,非得毁了不可。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数目为什么会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长着。
人类……彻底沦陷了,到处都是半脸人,仅存的人类东躲西藏。
我看着前面随意地双手插着裤袋,领着我们走的男人,心里惊疑不定。
“你……是不是半脸人?”身旁的女人先憋不住,问了出来。
“是啊。”男人半回头,笑眯眯道。
“不可能!半脸人根本没有智商,他们都是疯子!”女人低吼道。
“可是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的吧,我碰巧就是啊~”男人似真似假地说。
“你要带我们去哪里?”女人面有防备之色。
“回我们的大本营。”男人耸耸肩,“你们要害怕,可以不必跟过来。真是,要杀你们的话,刚才不就杀了。”
女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安心,微转头瞥着我,似在看我的反应。
我看她这副样子,却反而奇异地镇静下来。双臂抱胸,只不言不语地跟着那男人走。
反正半张面皮都被剥了,再剥半张也无所谓。
“到了。”男人简短道。
我抬眼看,竟是一座监狱。也对,这些见不得光的半脸人,阴暗的监狱是最适合他们的地方。
大门口守着两个半脸人,皱着眉头,视线上上下下地在我和女人脸上扫。
“他们是流浪在外的。”男人解释道,“我发现的他们。”
两个守门人点点头,同意放行。
我和女人跟着男人走进去,心里都大感惊恐,这半脸人……竟已能做到这种程度。
在监狱里七拐八弯地走了足有十分钟,才在一个小隔间前站定。隔间不大,只放了两张简单的木板床,与走廊相邻的一面是铁制的栅栏,只是铁门未锁,可以随意进出。
“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我的房间在你们隔壁,有事可以找我”男人指指这小隔间,又提醒道,“你们得小心,虽然你们面上看起来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可是行动力却大不如我们,一旦动手,很容易被发现。”
女人感激地直点头,进了小隔间就瘫坐在床上,想是之前东躲西藏了好一阵,心力交瘁。
我坐在她对面的床上,也没什么力气说话了,脸上如刀割一般钝痛……其实本来就是刀割的。
男人见状,转身离开。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也没问。
在这儿住下了才发现,半脸人的生活竟是和人类一般无二的。三餐吃的也是普通食品,并不吃人肉。他们之间能够简单地交谈,智力却是比人类差了很多。如此看来,带我们来的男人真是其中的高智商者了。
半脸人和普通人类从外观看来其实只有两个差别,一个自然是脸,而另一个则是行动力。半脸人身手敏捷矫健,而人类却是行动迟缓,很容易分别。
半脸人仍在到处搜寻人类,这是他们始终坚持的。如今抓到的人类都会被毁去面部后再绞死。这帮半脸人自己没有完整的脸就也要毁了别人的么
我和女人每天生活得小心翼翼,但和那些半脸人倒也相安无事。
我被毁了的半张脸一直没结痂,红色的肉裸露着,一如它第一次触及到空气时的样子,鲜活又真实。那些半脸人同样如此,鲜红的半脸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我和女人几乎没说过话。她每天战战兢兢,小心地保养着从我脸上剥下的半张脸皮,唯恐它腐坏。
男人每天都来看我们,女人不停地问他很多问题。
“他们不会发现真相吧?”
“我们能一直活下去吗?”
……
“他们不会发现的,你们会一直活下去的。”男人总是耐心地回答她。
“你是好人。”女人苍白着脸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交谈。这些日子里我的心境愈发平和,仿佛将自己抽离成一个局外人了,不喜不怒不惊亦不惧。
平静的生活仅仅持续了十二天。你看,我连“可惜”二字都没有加。
女人嫌那脸皮贴在自己脸上太难受,有时会趁周围没有半脸人的时候偷偷拿下来。而第十三日,她将那脸皮拿下来后,正闭目养神的时候却被一个小半脸人撞见了。
小半脸人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孩子大小,行动却异常敏捷。女人扑过去想将他按住,他却一边尖叫着,一边迅速地窜了出去。
女人吓得脸色发白,她颤抖着将那半张脸皮往自己脸上贴,手指哆嗦得几乎捏不住薄薄一层皮肉。
我只坐在床上撑头看她,连动作都没有变一下。
小半脸人行动迅速,片刻后就来了一大帮半脸人,他们尖叫着冲入我们的隔间,拉扯着我们向外拽。
我们简直不需要反抗,因为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的行动迟缓如乌龟。
女人用手死死按着那半张贴上的脸皮,尖叫着,“我是半脸人,你们看!你们看!”
可是,没有人理她,我们迟缓的行动已说明了一切。
女人突然掏出刀来乱挥,却被半脸人一把打掉。
我们被拉出房间,不知要被拖到哪里。
女人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指着男人的房间,嘶哑叫道,“那个人,是那个人带我来的!他知道我是半脸人!他知道!你们问他!问他!!!”
半脸人们动作停了一下,其中一个半脸人与另一个快速地交谈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跑到隔壁房间,去抓男人。
我看到那男人也被半脸人拉出房间,同样的……行动迟缓。他愤恨地瞪着我们,似乎是恨我们出卖了他。
女人惊呆了,喃喃道,“他竟也不是半脸人,也不是……不……不,只有我才是,我才是……”
我们三人这次被关到了真正的监狱里,牢门紧锁。只墙头一扇小窗,洒下金色凄凉阳光。
我们都缩在阴影里,原来仅十三天我们就已经被同化得只喜黑暗了。
“其实……半脸人眼中的世界和你们是相反的。”男人缓缓开口道,声音干涩,“你们看来有皮肤的脸在我们看来是血肉模糊的,而你们认为血肉模糊的脸在我们看来才是完好无损的……半脸人认为自己是因为患了怪病才会半脸血肉裸露,而人类则是因为病的无可救药才会全脸血肉裸露。半脸人不能被人类进一步传染,所以所有的人类都要被杀尽。”
“怎么,你还认为自己是半脸人么?”我冷笑一声,凑到他面前,“那你看看我,到底哪半张脸是血肉裸露,而哪半边又是完好无损的呢?”
男人被噎了一下,半晌才开口道,“是,我现在是人类,但我以前确是半脸人。”
女人听到这话,惊喜地抬起头,“那,那你是怎么变成半脸人的?告诉我,快告诉我!既然能从半脸人变成人类,就一定还能变回去!”
男人摇摇头,“一些半脸人会突然变回人类,长出另外半张脸皮,他们的智力会恢复,但行动力会退化,他们眼中的世界恢复正常。但这些恢复正常的人立刻就会被原来的同类绞死,不会有半脸人听他们在讲什么,半脸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从来没有人类变成过半脸人……”
女人怔怔地重复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却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怎么没被绞死呢?还扮成了原来的样子活得好好的。”
男人的声音非常忧伤,“我恢复的时候和我的妻子在一起。面皮长出的时候很疼,我几乎要昏过去。她……见到我的变化十分惊恐,竟上前要来杀我。我强撑着和她搏斗,却不小心失手杀了她。我不想杀她的……不想……倒不如让她杀了我才好……我割了自己的半张脸皮贴在她的脸上,恢复了她的面貌,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点事了……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就索性仍扮成半脸人的样子。”
一时之间,四下沉默无声。
命将绝的时候这种悲伤的故事只是徒增绝望。
男人又缓缓道,“其实……也许还有办法。如果我们能让整张脸都血肉裸露,然后向他们谎称自己‘痊愈’了才导致行动力一时迟缓,也许他们会相信。而且,半脸人从来没有‘痊愈’过,第一个‘痊愈’的人会被视若神灵的吧。”
虽然在黑暗中,我仍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胶着在我的面上。
这人在这种时候说这些话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
女人冰凉的手掐上我的脖子,我不闪不避,只冷冷道,“你的刀丢了,割得下完整的脸皮么?”
“哦?那你说怎么办?”女人静静说。
“他刚开始骗过我们一次,怎么现在你又信了他的故事呢?既然他都狠得下心割下自己半张脸给他妻子,为什么不干脆将另半边也割了,然后告诉半脸人说自己‘痊愈’了只是行动迟缓?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很开心么?他带我们来这里帮我们掩瞒又是为什么?”
女人松开手,示意我继续。
“如果我们从反面想一想,他恢复的时候他的妻子根本就没要杀他呢?他脸上的半张皮也许根本就是他妻子的吧……之所以没有割下另半张皮是因为打斗中他的妻子不小心被毁容了?还是良心发现?我猜是前者。带我们来这里多半是想再抢半张皮吧……”我一边说,一边盯着男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渐渐能看清很多东西,比如说男人紧张的神色,比如说谎言,我转向女人,“呐,他脸上的半张皮可是完整的,贴上后应该会比较真实吧。”
女人舔舔嘴唇,缓缓起身走到男人面前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索着,揭下了半张皮。男人没有反抗,因为……半脸人抓走他的时候打断了他的双腿。
女人珍惜地抚摸着那半张皮,小心地贴到自己的另半张脸上,走到阳光下,深吸了几口气,张口喊道,“来人啊!我痊愈了!来人啊!”
一个半脸人走过来,不耐烦地呵斥着,视线触及到女人时却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女人的脸看了很久,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将牢门打开,将女人拉出牢门。
女人只是一味狂笑着,“我痊愈了!我痊愈了!”
半脸人重新上了锁,拉着女人走远了。
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等半脸人和女人走远了才转过头来对着我恨声道,“这样你也活不了!”
“嗯。”我淡淡道,“只是我另半张脸皮不想再被她抢走了……也不想被你坐收渔翁之利就是了……”
“你一定要死!你要死得很惨!他们一定要把你的半张脸毁了!”男人狠狠咒骂。
“嗯,反正你比我惨,整张脸都得被毁。”我仍淡淡道。
男人凄厉地嚎叫一声,然后发疯一般地用指甲抓脸,血痕一道又一道,皮肉绽开,鲜血“嗒嗒”滴下,直到整张脸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一片狼藉。
男人使劲爬到那一道窄窄的阳光下,嘶声喊道,“我痊愈了!我痊愈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一个半脸人站在牢门前问道,“还有谁痊愈了?”
他半张脸血肉裸露,另半张脸上歪歪扭扭地贴着半张红色的面皮,鲜活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