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花》曼倩天涯

13、叙旧

　　妈妈仰躺在床上，日光斜射，分明地照出她鬓边的花白和眼角的皱纹。

　　我再也忍不住，直扑过去，抱住她的身子。

　　妈妈睁开眼，见到我，眼泪滚了出来，身子动了动，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小诺，你回来了。妈妈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伸出的是左手，粗糙的手掌笨拙地，在我脸上摩挲。

　　我忍住眼泪，强笑着安慰：“怎么会呢？妈妈你不会有事的，永远都不会有事的。”

　　妈妈叹了口气：“我这个门坎算是迈过来了，可是，也去了半条命。从今往后啊，就是个废物，只能拖累人了。”

　　“不，妈，你别这么想。你还很年轻，只要好好调养，心平气和，注意饮食，脑血栓不难恢复的。”我帮妈妈擦去泪水， “妈妈，你相信我。我学过生理，是半个医生呢。”

　　爸爸在旁边道：“是啊，医生这么说，你不肯信。女儿也这么说，你总该相信了吧。”

　　妈妈破涕为笑：“还年轻呢？都五十岁的老太婆了。这左右和我一样年岁的，都抱孙子了。我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隔辈人。”

　　看着病中的慈母，想起那个化为乌有的小生命，我心中酸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赶紧扭过头去。

　　峰没和我一起上楼，坚持要先去买礼物，这时候恰好提着一大堆营养品出现在门口。我有点尴尬，低下头，悄悄用衣袖拂过眼睛。爸爸迎了上去：“小峰，你也来了？你看，小诺这孩子，也不说一声。”

　　妈妈看到峰，挣扎着想要坐起。我小心扶起她，让她靠着枕头依在床头。

　　峰走过来，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阿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妈妈道：“小峰，你能来看看我，阿姨就满足了。还花钱买这些东西干啥？”她的语气虽然还很热情，却比以前多了些客气。

　　我暗暗垂下头。也是，妈妈这样历经世情，目光如炬的人，怎么能被我支支吾吾漏洞百出的借口骗过。

　　峰把东西摆在床头柜上，细心询问。如果他也是尴尬的，那至少没有在神情上表现出来。

　　我坐在床边，帮妈妈按摩瘫痪的手臂和腿。其实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只要在淤血吸收好之前保持肌肉不萎缩，将来还是可能行动如常的。我暗暗想，回到北京，要赶紧买一套按摩的器具才是。

　　峰拿了一个苹果，细细地削去果皮。他有一个绝活，就是能削完整个苹果，而保持果皮不断。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做得很完美，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这样的习惯，来自于一个寂寞的童年。他的父亲和继母，把几乎所有的关注，都放到了小他七岁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为了得到父亲的一个赞美，哪怕只是目光的略略停留，他从小就试图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完美无缺。在学校里，他无论是学习成绩，还是课外活动，人际关系，都处理得很好，是老师赞许，同学们羡慕的那种风头人物。喜欢他的女孩，可以组成一个啦啦队。

　　可是童年所受的冷漠，不是能够轻易弥补的吧？即使有很多很多的爱，也总是觉得有所缺憾。无论是我的陪伴，妈妈的关爱，还是丽的依赖，众多异性的仰慕，都没有能够填满他内心那片空虚。

　　于是，他依然身不由己，寻寻觅觅，无法停息。

　　妈妈和峰有一搭没一搭的拉着家常，又可惜自己不能动，不能为峰做他最爱吃的锅蹋豆腐。

　　峰微笑着，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棱形，拿牙签扎了，喂给妈妈。

　　妈妈欣慰地吃着，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依旧低着头按摩。

　　多么温馨的一幅画面。

　　有很长时间，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所能得的，这就是峰所想要的，尘世的幸福。

　　然而以为，终究只能是以为。

　　峰第二天还要上班，必须乘当晚的列车返回。在妈妈的坚持下，晚饭之后，我送他去车站。

　　峰似乎并不着急，步子放得很慢。

　　我默默跟着。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聚。从此即便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也再不能有，相遇的契机。

　　过了许久，峰低声道：“诺，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这么静。”

　　其实，自从花间别离后，已经几度白云飞。只不过，伤痕都在心底，被泪水浸着，被鲜血泡着，无法愈合。痛苦，一旦经过时间的打磨，便会凝结成生命最沉重最美丽的花朵。

　　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轻轻地道：“你也没变。”

　　又过了很久，峰道：“你，过得还好么？”

　　“挺好的。你呢？”

　　“我？”峰苦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出了校门，才知道天大地大。以前的年少轻狂，现在想来，都很可笑。”

　　我知道，峰是满怀着雄心壮志，出发到这繁华世界去的。他需要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

　　可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如果真的需要证明，已经是一种悲哀。

　　我试图安慰他：“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能做梦的时候，暂且做梦。否则，又怎么有勇气，面对逼人而来的现实？”

　　峰笑了笑：“诺，我最钦佩你的，就是你虽然随遇而安，关键时刻，却有一种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一种沉静的，不张扬的勇气。以前总是嫌你沉闷，现在才知道，这样的品质，有多么难得。”他顿了顿：“只可惜，我没有珍惜。”

　　呵，他没有珍惜。只是，如果一切重来，他的选择，只怕也仍然一模一样。人生的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渴望。寒冬里我们避之不及的冰雪，酷暑时却是趋之若鹜的清凉。得意时浑不在意的一线光芒，迷茫中便成了苦苦追寻的方向。

　　“还记得你陪我在图书馆看‘乱世佳人’的录像么？”我轻轻地道：“除了结尾那句脍炙人口的‘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Scarlet还说了另外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她说，不要回头看。一旦回头，我们便再没有前行的勇气。”

　　峰不再说话。我送他到了站台，道：“谢谢你来看我妈妈。”

　　峰沉默许久，道：“不，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们全家。你们给我的温暖，是我这一生最宝贵的记忆。”

　　我踌躇了一下，唤他：“峰。”

　　“嗯？”

　　“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

　　峰凝视着我。

　　我沉吟良久，终于道：“峰，你一直在寻觅的，其实你自己已经拥有，一直都拥有。你总是在别人身上寻找温暖，却不知道，你自己就是春天。你总觉得自己贫穷有如弃儿，却不明白，你其实已经富有犹如整个世界。”

　　峰沉思不语。

　　我有点尴尬，低着头，道：“希望你不觉得我唐突。我只是，不忍心看你那么辛苦。”

　　峰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进他的怀里。

　　我们静静相拥。

　　他的怀抱，仍然是我熟悉的温度。

　　只不过，这一次，两颗心跳出的节奏，不是依恋，不是热爱，而是平静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