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傅克心

1、第1章 海天永隔

　　护士小姐悄无声息地进门来给我换了药，看了我一眼，又悄悄地出去。也许是已经看惯了我漠然看天花板的表情。刚开始，她们还会变着法子逗我笑让我开心，可是后来，她们的那些心思似乎也逐渐消退了，我的病房从此静默了下来。不开电视，没有探访者，除了咳嗽的声音常常响起，越来越清晰。

　　我仍然凝视着天花板，慢慢地咳着，钝钝的、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着。咳嗽总是这样，像由远及近、由弱至强的海浪一般，一个又一个轮回，从无力的低沉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只在波与波的间歇之中给我喘息的机会。

　　想做些什么，但不知能做些什么。

　　护士刚才打的是一针止咳镇静的药，过了一段时间药效开始发作，感觉舒服了不少，便开始觉得房间里闷得慌。凭借丰富的偷跑经验，我没费什么劲就闪过了值班护士站和巡房护士的眼睛，搭乘电梯来到住院部病房大楼的顶楼。医院里没有我喜欢的地方，但这里是我最不讨厌的地方。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衣帽装备之中坐在楼顶吹风，抬起头，在天上看我想象中妈妈的面容；再低下头，俯瞰这个城市，在学校的那个方向看昔日同窗的笑颜。想象他们的笑声。我觉得，已经很愉快。因为早已学会用别人的快乐替代自己的快乐。

　　刚上来的时候，风还刮得正猛。但是不知何故，突然觉得一下子风停了。不，不仅是风停了，连空气的流动都仿佛完全静止了下来，不必伸手都仿佛能感受到空气的那种粘稠感，沉闷而暧昧，令人陷入愉悦的昏昏沉沉。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我深感讶异，全身的毛孔都似乎张开，体验着这奇妙的感觉。仿佛受到了什么的呼唤，我慢慢站起来，抬步向天台的边缘走去。一步，两步，越走近，越能感觉到那令人醺然欲醉的拂面而过的粘稠气流，而睁大眼，发现透明的雾气逐渐带上了颜色，五彩？七彩？不止，成百上千种的颜色在流动着……透过它本可以看到脚底的建筑，但是随着我的步进，彩色的雾气变浓重了，流动的速度也加快了，在我眼前舞动着。随着眼花缭乱的感觉加剧，我的心跳也在加剧，我的视觉开始变得混乱，我的头脑开始变得浑浊……最后随着耳鸣的声音越来越响，我失去了知觉，放任自己的身体落了下去，而没有任何关于着地的记忆……

　　……

　　当我再次睁开眼，觉得自己神智开始清明的时候，身体的感觉已经大不一样了。我用胳膊支起身，按以前医生教给我的方法缓缓吸气、吐气，熟悉着这个身体。一种莫名的仿若新生的新鲜感席卷了我全身上下。愉悦与快感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抬起眼打量四周环境，看到的是阴暗的大殿，瓦砾和砖块散落遍地，面前是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火堆，一跳一跳地闪着最后的光。火堆大约是用来取暖的，因为天色还不见晚。昏暗的光从破败的门窗间隐隐透入，淡淡的灰尘在暗光辐射中缓缓流淌。外面，隐约在飘着雪花，天色阴沉得很。

　　……这是什么鬼地方？？

　　疑惑刚在脑中出现，不及我思索和寻找答案，脑海中便有个柔和的女孩声音响起。[你是我召唤来的吗？……对不起，我失败了，我本来想找爹爹的……]

　　（你是谁？）很奇妙，发现原来我不用出声就可以和她对话，她像存在于我大脑中的一个隐形人一样。

　　[我是海天。现在你也是了……。]

　　有点莫名其妙。（我也是？也是什么？我明明是张天容。）

　　[……对不起。可是我不知道送你回去的办法。我只看过一次爹爹用这种召唤术，……我是偷学的，没能学会……]

　　我的思绪随着她的叙述飞速旋转着。

　　（那，你没能找到你爹爹？）

　　[爹爹走了。]

　　（去了哪儿？）

　　她没有回答，就在静默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突然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个场景。躺在零乱破败的瓦石堆之中的男子，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泪流满面，连声音都是哽咽沙哑的。“爹爹！爹爹！！……求爹爹不要扔下海天和蓝遥哥哥，不是说要带海天回故乡吗？没有了爹爹，海天不会活下去的……！”

　　虽然“我”唤他作爹爹，但是面前男子的脸却和爸爸的脸完全不同。身为军人的爸爸长型脸，浓粗的眉毛，虽然脸上有着岁月带来的斑点和皱纹，但总是红润而充满生命的活力，总是带着气力十足的笑容。而面前的男人，年轻，脸色苍白，面庞清秀而消瘦。看出他用力地睁开眼，想说什么却首先出口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的心猛地揪紧了，看到他捂着嘴的骨感苍白的手指间渗出血红的颜色，那是多么熟悉的颜色。

　　揪紧的是我的心还是海天的心呢？我飞速闪过这个念头。

　　等待这阵如狂风骤雨般的咳嗽声过去，男人喘息着，努力压抑住胸腔内狂乱汹涌的气息，轻轻地说：“对不起，海天。爹爹……爹爹没能做到答应你的事。但是，要活下去，记住你要做的事……记住咱们是汉人，要守卫属于汉人的地方……还有，好好照顾你哥，和他一起回国，不要离开他身边……”

　　自己小小的手被握在他满是血迹的手掌之中，被冻得通红的小小手指和修长苍白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我看到自己簌簌落下的眼泪落在瓦砾之中便迅速在严寒里冻成冰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不要，没有爹爹海天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做不了！……求爹爹带海天一起走……求求你，爹爹……”

　　滚烫的泪水，我和他口中吐出的白雾迅速地在空气里被冻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用力地紧握住我。他颤抖的长睫毛，紧紧凝结的淡眉，和凝视着我的暗褐色眼珠如同利刃一般切割着我的心。“海天，你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他像强逼着自己似的，努力吐出这些话语。他的眼睛里，纠缠着悲哀，心痛，沉重，和几丝让我感到陌生而不解的感情。

　　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的胸中绞痛。我知道自己并未想为这个男人哭泣，但是此时海天的痛和泪都已与我共有。

　　“我答应你，爹爹。我会做到。”

　　海天强忍痛楚的声音，突然令我难过起来，只希望这一幕快点从眼前消失，再往下看只会让心更受伤。

　　男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但随即涌上了无限的哀恸与彷徨。他指节细长、苍白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然若现的手慢慢抚上了我的脸，手指冰凉，带着说不出的深沉意味，在我脸上慢慢游移着。我伸手把他的手按在脸上，闭上眼，泪水再度狂乱地簌簌落下。

　　“海天。海天。”他轻轻地念着我的名字。那声音，充满了无限复杂的情感。他想说什么？我努力从他的声音里辨认着种种，海天是个年幼而单纯的小姑娘，但我以为自己绝不像她那样不懂。

　　突然，我的手沉重了起来。我一惊睁眼，松开了自己按在他手上的手，他本来接触着我的脸的左手便重重地落了下去。

　　我看到的是他带着一丝淡淡笑容的脸，此刻显得那么平静，但笑容中有着永远不会消逝的伤痕。

　　“爹！爹！爹！！……”海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天地里没有一丝回音，仿佛被厚厚的天地白雪给吸收。我这才发现，纷纷扬扬的雪花开始降得越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