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Part.Ⅰ[Existe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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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永远赢不过不在了的，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熹微的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扑簌簌掉落下来，把昂贵的手工地毯繁复错杂的花纹勾勒得像烤蓝镯子上的雕饰那般精致而细腻。金灿灿的光埃直直向里延伸，在楼梯拐角处忽地折转不见。
就如时光被割裂后惨白突兀的断面。
碧绿短发的少年静静地伫立着，目无波澜。眸子仿佛纯净透明的翡翠，光线可以畅通无阻地穿过，偏折率不合常理地接近于零。忽然，少年眼神一动。
寂静得几乎凝滞了时间的室内，空气突然加速流动，莫名地起了阵风。
少年面无表情地伸手拈住敞开摆动着的衬衫领口，把剩余的两颗扣子扣好，头也不回，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玻璃中的虚像，不咸不淡地说道：“早安，玛蒙。”
鬓边飞扬的翠色发丝受到地心引力的强制召唤，一瞬间垂落下来，恢复如初。
尖头皮靴点到地上，一丝声响短促地迸出，继而迅速地逃匿到厚实的地毯缝隙里去。
靛青色长袍笼罩住纤细的身躯，无风自舞。苍白的脸颊不带血色，明明不是存在于中世纪暗黑传说中的吸血种族，却偏偏畏惧阳光似的躲避在兜帽阴影的庇护之下，唯有眼下一对青色的倒三角格外显眼。双唇微微张合，带着事不关己的淡漠，然而吞吐着的词句竟然诡异地富有人情味儿。
“早，弗兰——不、不对，是太早了。”
“Me只是一个人吹吹风而已，不必介意。”少年并无焦点的视线越过窗户投向远方。
“连窗户也没开，哪里来的风。”习惯性地、毫无意义地回以嘲讽。
“你问Me，Me也不知道答案。”
对话毫无营养，平淡得好像盛在白色搪瓷杯里不撒盐的温吞水，大概除了必要的时候可以成为供给生命的能量之外，再无其他价值——等等，这个比喻似乎不太对，这种不痛不痒的对话真的能成为生理供能体吗？六大营养物质会满头青筋从最通俗易懂的科普读物里跳出来拍桌子理论的吧。
无所谓。玛蒙漠然地想着。反正如今她也只有两件事可做——打发时间，然后以此谋杀人生。当然，说得具体一点，打发她自己的时间，谋杀弗兰的人生——不管交谈有多么不投机，她都得保持一定的频率和弗兰搭话，哪怕内容只是“你衣领没翻好”“今天没准要下雨”之类无聊得与黑手党日常格格不入的琐碎闲言——毫无愧意地浪费着他人的光阴以警示自我的存在感，听起来有点不怎么道德。
而玛蒙要是不这么做，她恐怕会长出点带着恶心芽孢的霉斑来——再者道德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不能听不能吃，还不能打发时间，就随它去好了。
——玛蒙颇有点无赖而且不负责任地如是想着。
不过弗兰至今没有对此表现出丝毫的反感。他从不皱一下眉，从不说重一句话，也从没无视过玛蒙挑起的话头，但也不曾给予过更为生动的回应，除了偶尔会溜出的一两句刻薄的吐槽之外。他就像一个透明的人，没有色彩，没有情感，没有起伏——他那显眼的碧绿发色根本只是一种拟态或者是无谋的伪装，尖刻的发言也仅仅是出于习惯或者是先天具有的不可逆转属性，因为其本身压根不能掩盖他茕茕孑立般的淡漠孤寂。
但是，不管是因为尚未注意到玛蒙的意图，还是本身的确不讨厌这样的无意义无负担交流——单纯从结果上来说，少年一直愿意搭理某个时隐时现毫无趣味的女人、并且没有任何不耐烦，真是太好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玛蒙在沙发上坐下，一手托腮，一边在心里数着秒数等待下一次出声的时刻，顺便思索着该谈些什么更具持久性的话题——有的时候玛蒙很厌恶这种倒贴一样的态度，要知道，她可从不做亏本又掉价的事情，可是目前的状况，她不得不这么做，期望弗兰能主动和她说点什么的话基本是妄想。
毕竟，她现在依存于弗兰——她靠弗兰存在着。没有弗兰她不仅仅会无聊得要死，还会承受真正意义上的“死去”。
——这是玛蒙依靠弗兰存在着的第九十七天。
分针走过了三百六十度的十二分之一，这种角速度在注重经济效益的玛蒙眼里诚然令人扼腕，但更令人扼腕的是她自身不收费不缴税只求说话的倒贴姿态——有的时候想想，还真的有那么点恶心到自己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生存要紧。
玛蒙顺手扯了扯衣袍，尽管它本来就很直很整齐。张了张嘴，还没发出一个能搭上三百四十米每秒的速度越过空气振动鼓膜的有效音节，驻足于窗前至今没回头、悭吝得一个眼神都不施予的少年居然先一步开口了。
“呐，玛蒙。”
弗兰的嗓音仍旧平淡得几乎听不出一丝丝抑扬，但是清冷透彻，宛如他那对剔透的翡翠眼眸。冰凉而圆润，仿佛可以当做至宝一般捧在手心，不用担心会从指间漏走。
咔、当——
晨钟穿透薄薄的朝霞，从无以计量的远方传来，撞钟的声响直白地恰到好处地撞进了玛蒙心里，一层坚硬而持久的外壳，一刹那，宣告溃灭。
举旗投降，缴械不杀。
不知怎么的，玛蒙蓦地想起九十七天以前的光景了。她一笔一笔在脑海中细致地勾勒着不甚明晰、略微朦胧，但却足够凸显重点的一串连动景象。
也是这样微光涌动的清晨。也是深褐色的、无法挽留足迹的地板。也是有着无机质光泽翡翠眸子的短发少年。少年双手抄在皮大衣制服两侧的兜里，头上扣着的青蛙帽全无违和感。
相对矮小的个子，双腿算不上修长，步幅是与同龄人差不多的既不值得骄傲也没必要自卑的一米过半。要去到走廊尽头属于少年的房间，大约二十米的距离，十六步多一点就能走完了，花不了一分钟——意外地，少年在跨出第七步的时候就没有再迈开腿，停步了整整十分钟也没流露出继续向前的征兆，亦或者是意向。
少年低着头，额前的碎发也垂下，屏住呼吸似的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所及、焦点——是一枚流通于十九世纪资本主义世界贸易市场的西班牙银元。老旧磨损的痕迹和淡淡的霉味明目张胆地亮出了年代货的徽标，不可理喻的理直气壮。
这枚银元出现在地板上即便沉默地一言不发，其存在感也因这件事本身的不合理性而被提升到了一个喧嚣跋扈的层面——太突兀了，就像意大利手工鲜奶冰淇淋上点缀着一颗老鼠屎那么突兀。
十分钟。弗兰思考了整整十分钟。思考的最终结果，他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捡起了那颗老鼠屎，哦不，是西班牙银元。
弗兰绝不会因为点缀在意大利手工鲜奶冰淇淋上显得太突兀这么幼稚的理由而去捡拾一颗老鼠屎的，这颗老鼠屎吸引他的视线甚至还促使他把它捡起来，当然是出于别的原因。比如说——
这颗老鼠屎上有着一丝薄弱的、来自于咒术师的味道。
等等，听起来好恶心。
反正结论就是，明明贪财或者节俭的等位基因都不是显性，弗兰却捡起了那枚在古玩拍卖行也未必受欢迎的老鼠屎——哦上帝呀，是西班牙银元。
粗粝斑驳的质感在指尖来回摩挲。弗兰静静地打量着这枚银元，最后把它收进了衬衫胸前的口袋，谨慎地扣上了袋盖上的纽扣。
银元就这样，紧贴着心脏的位置，合着幻术师虚无飘渺的节奏，一下一下跳动着。
跳动着。跳动着。一下一下难以捉摸，却深刻地跳动着。
当天晚上。弗兰的梦境里，幻现出了一个身着斗篷、悬浮于空中的婴儿的影像。她不说话，不靠近，只是盯着弗兰，弗兰也不说话，也不靠近，也只是镇定自若地回应着婴儿的注视。
曙光破晓的那一刻，婴儿的影像挥散成烟。
弗兰木然地张开双眼，捏了捏胸前口袋里的银元，敏感而冰冷的皮肤准确感知到银元上横生出的微弱的温度。
第二天晚上，婴儿又出现了，影像更清晰了一些，细节能够完整地显现出来，不再模糊不清。清晨消失。
第三天晚上，婴儿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靠近了一些。
第四天，婴儿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就是我的继任者？”说完，她就耗尽了力气，迎来黎明，破碎成风。
第五天的时候，银元的温度已经渐渐接近弗兰的体温。
“稍微说点什么啊小鬼，要不然我借你的力量转生有什么意思，很亏的。”
“弗兰。”他面无表情、简洁地纠正道。
“小鬼，多说一个字会死啊？我又不收你钱。”
“是弗兰。”他依然面无表情、依然耐心而简洁地纠正，不过，可喜可贺的是，他多说了一个字。
“……你赢。”婴儿挫败地揪了揪大大的兜帽，不情不愿得好似被欠了钱，“弗兰。”
“嗯。”少年点了点头，“你是玛蒙前辈，没错吧。”
死于密鲁菲奥雷彩虹之子围剿计划的巴利安前任雾守，咒术师玛蒙。
“啊。”
长久的相对无言。末了，玛蒙轻哼了一声，放下了身段，落到弗兰视线水平面的位置，傲气却又局促地，使用了她除了在Boss面前以外从不沾边的请求口吻。
“喂，弗兰——
“陪我说说话吧。”
活又活不过来，死又死不干净，这种状态实在是——无聊透顶了啊。
少年轻轻点头，有光斑从沉寂的翡翠色眸底倏忽间雀跃过去，神情明明没有改变，但给人的感觉却奇妙地变得柔软了——
亦如他现在站在窗前，微微侧过身，对玛蒙说话的情态。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就出现了裂缝，以不为人知的微小动静逐渐崩解了。
——“可以啊。陪前辈说说话。”
直到这一刻，侵蚀了支柱和基底，完全崩溃。
——“玛蒙，Me可不可以抱抱你。”
晨钟悠扬，仿佛虔诚的信徒在圣母像前歌颂着不知姓名的新生。
作者有话说第1章 Part.Ⅰ[Existenc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