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二 倚歌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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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临沨与叶航踏进疏筠馆的时候，已然过了正午，虽是早春，正午的天却仍让人有几分倦意。三人待到夕阳西下，方才携了琴与酒登山。在山顶的亭中，抬头望见一轮满月，才知今日正是十五。亭边梅树之下，已然摆上了石桌石凳，桌上杯盏俱已备齐。明优昙一袭白衣，依旧是不施粉黛，如墨的长发只随意挽了一支木簪。她此时端坐于梅树之下，闲闲地调试着横于膝上的素琴。尽管毫无妆饰，她的一举一动间自流露出一种绝代风华。那种高洁出尘的美，多一分便落了刻意，少一分则不免俗气，想必金陵一城皆为其倾倒的，便在于此吧。
优昙之花又名月下美人，此时此刻，满月清辉之下的明优昙，正应了这名字。
“叶航今日何其有幸，竟能得闻明姑娘的琴声，真真要折煞我了。”
明优昙闻言，淡淡一笑，放下琴站起身，对他二人行了一礼。“叶公子这样说，莫不是怪优昙从前怠慢了公子？”说完，二人相视一笑，便算是结束了这一场小小的斗嘴。
江临沨道：“五弟，想必你这几年在秦淮河上的名气，就是凭着这样一张嘴得来的吧？”
叶航忙道：“四哥快莫取笑我了。咱们喝酒要紧，不然岂不辜负了这三五明月之夜？”
三人在石凳上坐下，明优昙斟上了酒，笑道：“这是前年初雪之时埋下的‘梅边醉’，今日才开的坛子，四弟五弟尝尝味道如何？”
叶航举杯道：“难怪我去年来你这里时你还不肯给我喝，想必是刚埋下不久，如今酒也香了，贵客也到了，那我便先干为敬。”言毕一饮而尽，然而刚喝完，还不及细品那回味，便想起一事，“呀”了一声道：“三姐，你这‘梅边醉’的味道自是没的说，只是若是我忍不住嘴馋，喝得多了，待会醉眼朦胧的，如何还能听琴？”
明优昙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四弟酒量如何，优昙不知，但五弟的酒量，我却是见过的，这一坛‘梅边醉’，我们三个人喝，岂能醉得倒他？想必四弟亦如是。你们如此说，不过是想看我献丑罢了。”
叶航见他识破，狡黠地一笑，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明优昙见惯了他这副模样，笑道：“既然这样，那且先饮了这一杯。”于是不等叶航开口，便又给他斟上了酒，举杯相邀。
“叮”的一声，三只精致的白瓷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干净的声响，溅出几滴清香的酒液。满月的光华透过疏朗的梅枝，将斑驳的影子投在对饮的人身上。三人皆是风姿绝伦，而早春江南特有的飘渺暗香，伴着那朗朗的笑声，更是让人忘俗。明优昙心念一动，向对面的两人看去，透过面上漾开的笑，叶航的眼眸如同烟波浩渺的洞庭，涟漪一般一层层荡起的清浅笑意，还带着一点疏淡之气；而江临沨的，却如同这秦淮河水，宁静而深邃，包含了太多，让她不愿意去读懂的东西。
原来，这一刻的尽兴，也是如此浅淡么？
她蓦然明白了方才叶航与江临沨为何要如此急切地让她弹琴的原因。“江湖子弟江湖老”，他二人皆是在江湖上经历惯了的，看那江湖中事，自是比她通透，自然知晓，这般的花月之夜，这般眼前的慧人，这般的少年心境，都只怕，再也不会有了。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一生，不管到了哪里，不过是一样的天涯飘零。
既是如此，固须一醉，更须一歌！
方不负这，锦瑟华年。
放下酒杯，明优昙道：“优昙方才想，这般月夜，当唱新词。不若我们三人各作几首诗词，拣好的优昙来唱，如何？”
叶航道：“甚合我意！四哥的诗文，倒是很久不曾见过了。今日若能一观，那是再好不过！”
江临沨点头赞成，于是明优昙文房四宝，将纸裁了，分别写上三十个平声韵，揉成小团。叶航则帮着冰弦摆上香案。三人各取了一个纸团，打开来看了，明优昙便点上香，算是正式开始作诗。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首先写好的是叶航。他歉然一笑，道：“写不出了，只成一首七绝。”明优昙、江临沨则是等香燃尽了才停笔。待三人都看过了，挑出好的，明优昙默记于心，复坐于梅树之下，横琴膝上，信手挑了几个音，便铮铮琮琮地弹起来。那古琴素雅得没有一点装饰，一如此时抚琴之人，不加矫饰，浑然天成，琴声舒缓如秦淮河水，颇有那“夜阑风静瀫纹平”的意味，然而这风平浪静之中，似带着一丝怅然，又和着一缕明快之音，而这明快，也就有了几分自嘲之意，像是那上穷碧落下黄泉，却终究无可奈何的苍凉笑意，竟让人想起“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的句子来。蓦地，明优昙轻启朱唇，迸出一段有如天籁的珠玉之音：
曾倚江南第几楼，偶回孤桨向寒秋。
相思一夜惊花落，羁旅经年忘白头。
不过寥寥数句，就让叶航一惊。那是曾经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最终结局吗？半生绮梦，竟是落得飘零天涯，而不知两鬓已斑么？方才自己不过是信手写来，而现在听得她的琴声，似乎更有所悟。
再看那抚琴之人，眉眼间却是波澜不惊，只是继续低眉信手，仿佛此刻的天地都与她无关了，又或是此刻的她身在红尘之外，静静地望着这纷繁的红尘人事，静静地观，却因早已了然而未带一丝情感。可是，她若早就看得通透了，又何必费这样一番周折来求自己？又或者，她只是看得透，却跳不开……
电光石火之间，一首词划过叶航的脑海。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过半山昏。上方孤磐定行云。
曾上高山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可怜身是眼中人”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竟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她竟然是这样的人吗？而自己与四哥，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
江临沨亦正陷在那歌中，叶航道：“明姑娘，请再歌一遍如何？”明优昙微微颔首，复又按弦而歌。叶航“铮”地一声拔出佩剑，点足飞跃，在一丛紫竹下依歌而舞。剑光柔和而纯粹，有如此夜的明月之辉。一招一式极为连贯，一气呵成。曲中的怅然与自嘲化作了剑招里与世无争的淡然，却自有一种“无欲则刚”的气势。待一曲终时，只见竹叶纷纷飘落，沐浴在满月光华之中的白衣男子神情疏懒，恍若世外仙人。
不知为什么，明优昙的心蓦地一跳。而叶航望着那清丽出尘的抚琴女子，竟也有一丝纷乱的心绪涌上心头。二人相识多年，相知相惜，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默契，多年来一直是这样不亲不疏，每次见面，也不过是喝茶饮酒，吟些诗词歌赋，然而这些年的维系，两人在彼此心中，亦是与寻常朋友有些不一样的。只是，这一点点不同，却因了两人的清醒，从未被说起过。
短暂的失神过后，叶航先笑着回到石桌前，收剑入鞘，自己倒了一杯“梅边醉”一饮而尽。江临沨道：“恭喜四弟又得新招。”说着也饮了一杯。
“明姑娘，方才的四招，便以你所歌的诗句为名，只是不知，诗题为何？”
明优昙垂眸道：“叶公子的剑招既是依歌而创，那此诗便叫做‘倚歌’如何？”
“甚好，如此便是‘倚歌四式’了。”叶航举杯相邀，三人皆是一饮而尽。那少有的一丝旖旎气氛，就这样在不经意间消失无痕。多年以后，二人各自心有所属，也各自飘零天涯，这“倚歌四式”却成了叶航的绝技，而这一首“倚歌”，不想竟也一语成谶。
明优昙望着素琴，片刻复又挑弦而歌。这一首不似先前，多了些人间烟火之气。嘈嘈切切之间，如暮春里黄昏的风携着细雨扑面而来，带着江南特有的秀美婉约，落在深巷的青石板上，待到铜壶漏尽，凝成一夜欲语还羞的愁。她仿佛高楼上倚栏而歌的深闺人，目光迷蒙地伸向远方，轻启朱唇漫不经心地唱。
细雨听花落，轻风待燕归。凭栏不语为新词。人去漏迟迟。
风起飘蓬散，云合倦鸟稀。楼高日落旧帘垂。不似少年时。（《巫山一段云》）
词中的意境算不得上乘，措辞也算不得别出新意，毕竟明优昙专擅平远山水，诗词一道上能够如此也实属不易。江临沨心想，今日这诗酒之会，皆是趁着少年心性，与词中的“凭栏不语为新词”的矫揉造作相差无几，只是这般“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日子还能有几时？待到来年客舟之中，相逢无计，只求不要西风断雁，人如飘蓬，徒叹少年时才好。
“优昙的诗作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若不是唱出来，借了这琴声，还真不敢呈给二位公子，怕扫了兴呢。”明优昙笑了一下，去取下一首，谁知这时一阵风起，她竟没抓住那诗笺，让它一下飞了老高。“哎呀，这……”明优昙见诗笺被吹走，想要去追，却又怕失礼，只好示意江临沨去。而江临沨却只是悠闲地坐着，饮了一杯，道：“这可是天意如此，不让明姑娘唱临沨的词，临沨怎敢违抗天命呢？”叶航见他不愿去捡，也不急，对着明优昙笑道：“那便随它去，想是三哥最近笔头懒了，老天怕他在你我面前出丑，是吧三哥？”明优昙见他二人皆不愿将诗笺追回，便道：“既然如此，那诗词便罢了，不过，叶公子舞了剑，优昙唱了词，江公子是否也该……？”江临沨打断她：“明姑娘怎么学得比四弟还要不饶人起来？”叶航忙道：“三哥，这你可不能赖我的，明姑娘每逢秋日风雨之时，邀文人寒士来此赋诗，必要人人献艺，这规矩是早就有的，叶航不过是入乡随俗罢了。”明优昙亦在一旁附和。江临沨不好拂了他二人的兴致，想了一会，道：“如此，请明姑娘借琴一用。”
江临沨拂衣坐在梅树之下，正欲弹时，蓦地一缕清音飘来，三人皆是一怔。那琴声并不响，却自有一种令人摆脱不得的力量，叫人不愿错过了每一个音符。细细听来，正是一曲《玉蝴蝶》。片刻，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唱的正是柳三变的《玉蝴蝶》。那唱腔本身极为精妙，竟是将词中最细腻的情愫都唱了出来。饶是叶航、明优昙听过许多伶人唱这《玉蝴蝶》，以为皆不能得其十一。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玉蝴蝶》 柳永）
“竟是故人……”江临沨心念一转，起身立于梅树之下，眼中似翻过了惊涛骇浪，然而面上却是波澜不惊。一曲终时，只见风拂花动，一树的梅花簌簌落了一身。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二 倚歌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