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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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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足够长的时间,但对于艾斯来说,这不是件轻易可以用时间抹去的记忆。他们离开了玛丽乔亚,顺着一条洲际公路向南方进发。那条漫无边际的公路消磨了他们接近4个月的时光,幸好沿途都会有错落的村庄,通过出卖劳力才不至于太落魄。他们离开玛丽乔亚的时候是寒冷的十月下旬,到达中部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气候并没有变暖,反而进入了一种极端的阴冷,而且空气非常潮湿,早上起来呼出的气体能够在眉毛上结下水珠。那天大概是清晨时分,他们离开了一个短暂停留的城镇,冒着严寒驾车回到了公路。太阳出来后气温回升,出于逞强,两个人像斗气那样比拼谁穿的衣服更少,没几下就把自己都扒剩下一件单薄的衬衣。艾斯吸着鼻涕,一边嘲笑路飞打冷颤一边把车子开到阳光较为猛烈的地方。被烤热的公路为车厢提供了足够的热量,他们顺利把车子变成一个蒸笼,而且这个笼子还在不断升温。
现在是早餐时间,路飞从镇里带了大堆的速食性肉类,上车后便开始不断往肚子里塞东西。他吃东西的速度总让艾斯觉得总有一天他会被噎死,再不济也会撑死。他放慢车速,伸出手想为自己抢一块。
路飞瞪大眼睛,有点蛮横地把自己的东西护好,含含糊糊地说:“你的在那边!”他指的是压缩饼干和水果之类。
艾斯使劲拍着方向盘:“怎么,这么快就要饿死哥哥了吗?”他后面又接了一句“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路飞后面说了一句什么回应了他,艾斯清楚记得前半截,他说的是“你又不是亲——”
他突然跟被电击到那样胸膛向前挺起,整个身体几乎要脱离了安全带弹起来。挡风玻璃出现了两个蜘蛛网样的洞。艾斯只听到两声微弱的嗤-嗤,一声出自路飞体内,一声则来自正在冒烟的他的座椅。他完全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把汽车拐弯打向左侧刹停。他张着嘴看着路飞,后者先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他嘴里还含着几块没吞下去的肉。接着他抬起头,眼里尽是迷茫。路飞动了动嘴巴,艾斯从他的口型得知他首先是说了‘怎么了’,然后才是‘艾斯’。
他猛地把路飞抱住摁向座椅下面,又是嗤一声,这次子弹击中了座椅偏左的位置,如果路飞还靠坐在上面的话,那么这颗子弹则毫无疑问要钉进他的心脏。
艾斯滑下上身,路飞打横靠在他胸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哪中枪了,只是一个劲低声问‘怎么了?”。艾斯搂着他,满脑子都是路飞嘴里的那句话,但他同时也在喋喋不休地回答着“——没关系,没事。”两个人急促呼吸着,车厢的热量瞬间高得惊人,他们浑身热汗横流,衬衣全湿透了黏在皮肤上。一开始艾斯还认为手里头是止不住的汗水,正一个劲往下淌。他的脑子以一种类似蒙太奇式的镜头高速运转着,肉、车厢、漩涡、受伤与血,这些毫无意义的面画几乎要撑破他的脑颅。他颤抖着提起自己的手,掌心里的血冲击着他的眼球。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把手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那里临近路飞的心脏。
枪声没再响起。但它还在,就在某个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手里的濡湿在不断扩大,艾斯仰起头,大颗的汗从额前滑下滴在路飞的脸上。路飞微微动了动,他提醒着艾斯:“——在右边,艾斯,他们在右边。”
艾斯咬着牙,他首先伸出手推开驾驶座这边的车门,然后缩起胳膊脱下自己的衬衫。他把衣服扬开,深吸一口气后拿着衣服朝打开的车门外快速一扬。
没有声响。
“路飞,你确定吗?”
“确定。”
于是艾斯先自己钻下车。他蹲在车门后面,回身扯住路飞的肩膀把他慢慢拖了下来。他看清了中枪的位置,就在路飞左胸锁骨以下,一个冒着烟的窟窿正在不断涌着血沫。他确定子弹没有危及到心脏,否则路飞活不到现在。他用脱下的衣服堵住伤口,一边低声说:“没事,没事,路飞,没事——”
“我知道没事。”路飞勉强笑了笑。他并不感觉有多疼,但身体反应麻木而迟钝,体温也在下降。因此他开始打颤,像个急需保暖的病人那样。
艾斯重新钻回车厢,在驾驶座下面有一个小木匣,谢天谢天当初他没有把它弄丢。里面有一把□□,一些子弹和简单的修理用具。他把路飞的衣服小心撕开,伤口比想象中要触目惊心。奇怪的是他以前从来不会对伤口产生困惑与恐惧,无论是伤在别人身上或者是自己身上,都不过是一团坏掉的肉,只要去掉就好了。
不像现在,他连多看它一眼都需要鼓足勇气。路飞的嘴唇非常苍白,透着紫色。他的黑眼睛跟玻璃球似的静止在脸上,阳关在上面折射出晃动的光芒。但这跟他本人并无关系。
艾斯在木箱里掏出一把小镊子,里头还有一把儿童用的剪刀。路飞用它来剪各式食物袋的边缘。
“会好的,路飞。”艾斯像对着自己说话,他的思绪被压成一根绷紧的线,就在无意中把脑袋绑得结结实实,他确定自己的额头在一阵阵抽痛,但他没有发现这有什么不妥的。
他砸开子弹,把火药倒在自己手掌心里。汗水模糊了他的睫毛和眼睛,什么东西都出现了重影。连带路飞的脸。他用肘弯擦了擦额头,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
“艾斯......”路飞轻声呼唤他。他快撑不下去了,眼皮既干又重,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他看到艾斯突然转过头把脑袋狠狠磕向车门,几秒后,他用颤抖着的手摁住自己的胸膛。
“会有一点疼,不过没关系,你会熬过去的。”
他曾经有想过把路飞打晕过去,但以目前自己的情况压根做不来这个——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路飞微微点点头,艾斯把倒出来的火药放到一旁。掏出火机烤了烤那把小镊子。
“没事,想想其他事情,路飞,好好想想别的,像足球——”他一边说一边把尖锐的镊子嘴伸进伤口。路飞咬着下唇,疼痛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扭动。艾斯用膝盖压着他,空着的手搂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会好的。”艾斯说。路飞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恐,这是艾斯不曾流露过的表情,他从来不在自己面前坦诚自己的脆弱,以致于路飞一直认为他永远不会受到伤害。他伸手捧住艾斯的脸,后者地受惊似地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把精神集中到手下的动作。
不久后他终于找到了那颗该死的子弹头。他把它拿出来的时候浑身被汗浸透,手脚都在发软。路飞已经陷入了失血过多的半昏迷状态。艾斯迅速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把火药倒在弹孔上。
“再忍忍,再忍忍就没事了。”艾斯嘶哑着嗓音说。他伸手捏住路飞的双颊,用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度。打火机啪一下燃起了蓝色的火光,他紧紧瞪着自己的手,火苗碰到火药粉末立刻兴奋得跟火箭发射那样。路飞全身抽搐,喉咙发出被水呛到的浑浊的声音。艾斯用尽力气压制住他挣扎的身体,说:“没事——没事,路飞,忍一忍就好了。”
路飞突然伸手抓住他裸露的肩膀,指甲深深插进皮肤表层。
“忍一忍,你会没事的,我发誓——路飞,看着我,没事的好吗——”
他黑色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唾液从无法合拢的嘴巴里淌出来。艾斯咬着牙不肯放松捏紧他脸颊的手,直到火药的焦臭味慢慢散去。路飞原本僵直的身体软下来,他猛烈地抽搐了两下,然后昏迷了过去。
艾斯用撕成条的衣服布料把伤口包扎好。他抱着他,事实上在整个过程中他都一直不间断地说着话,有什么东西前前后后挤压在他的喉咙上,从枪响后那一刻起,它们就变得脾气火爆,急需释放。艾斯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吐出乱七八糟的音节,有些连他自己都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必须要这样做,否则他不知道还能干点什么。
(小狗。可怜的笨小狗。小矮子。别跟着我,滚回家里去。)
路飞微微动弹了一下,但他并没有醒过来。艾斯停住他无休止的碎碎念,他眨眨眼睛,嘴角边湿润又带着点甜味。他意识到自己咬伤了下唇。头颅内的尖痛跟电波一样起伏,从猛烈的一点弹起继而滑落然后消失,这个过程不断重复。艾斯用拳头碰了碰额头,他让路飞靠坐在汽车旁,自己拿起那把□□。
完整的六发子弹安静躺在转轮里面。他有点麻木地把枪口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用枪托打碎后视镜。他捡起其中一片大的镜块,匍匐回到车座。
按照路飞的判断,狙击手来自右前方。艾斯躺在座椅上,从举起的镜面上看到公路右侧被废置的棚房,棚房后面是一连几栋烂尾楼,上面挂满了各式巨型广告牌。几个黑漆漆的窗口藏身在广告牌后面。
他小心推开另一侧的车门,手指刚伸回车门立刻中了几枪。艾斯憋着气,他微微拱起背,用肘部做支点迅速爬到车门后面。他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缩好,子弹又到了,但它只打到了门上,溅起的火花让艾斯不由自主地抱着脑袋。
时间不够了,他们必须现在离开去找医院。艾斯手搭凉棚抬头看着天空,太阳正在一块灰色厚重的云层里探出头。他拿出那块镜面斜放在车门下面,在下一次枪响前看到了在那几个窗口抖动的某一个光点。
艾斯收回镜子。太阳已经完全暴露出来,阳光倾洒在路面。他将镜面迎向白茫茫的光线,随即站了起来。
他只有六发子弹。而且他不知道镜面的反光是否真的这么巧合去到狙击手的眼睛里。这些都他妈被他抛在了脑后,他堂而皇之把自己暴露在枪口之下。他看到窗口处那个光点似乎是闪烁了一下,于是他镇定地开了枪。对方的子弹穿透空气发出噼噼的轻响,在他耳边一阵阵鼓噪。艾斯既不回避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他一口气打完枪膛里的子弹,空枪的那刻他停止了呼吸,等待最后的结果——瞬间的安静或是子弹陷入□□时的爆裂声。
结果是什么都没发生。他没有中枪,四周也没有安静到哪去。因为路飞醒了,在昏迷了短短几十秒后,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用急促的声音呼喊艾斯的名字。
艾斯有那么一瞬间对自己是否还活着持有怀疑态度。因为在他开枪时,他确信对方抓到了一个空当,只要他不会临时手抖或者脚软,那么这发子弹则百分百可以穿透他的脑门。
但那颗子弹打偏了。偏得如此蹊跷,就跟那人在开枪前一刻突然听到有人说——傻瓜你在干什么你找错对象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打偏,但下一秒自己则迎来致命的枪击。
艾斯并未深入去思考这件事。路飞的声音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拉回来。他绕过汽车,把路飞抱回车里。
“走吧,我们得去找医院!”他一边说一边发动了引擎。
车厢里面只有路飞微弱的呼吸。
“艾斯,我们不能去医院。”
“不,我们必须要去。”
“我不去...”
艾斯不再说话。路飞张着嘴,他的声音有了点请求的味道。“我不去医院。”他看着艾斯说,“我会没事的......”
“那是我骗你的。你不但不会好起来,而且随时会死。”艾斯忍着不让情绪爆发出来。公路看不到尽头,他越是想车子快点越是感觉它跟头母猪一样。他近乎失控地提速,已经出现好几个漏洞的挡风玻璃岌岌可危。
“我不会。”
“你会的!现在闭嘴别说话。”
前面终于出现了城镇入口。竖立的木排上印着几朵绽开的花瓣。艾斯没有去看清这个镇子叫什么。他一路横冲直撞进入了镇内,受惊的途人纷纷避让这辆发疯的车子。他最后把车停在了一个热闹的集市路口,穿着厚实的商人以及行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艾斯跳下车,他首先抓住了一个企图上来询问的男人。他揪住对方的衣领,在他耳边大声问医院在哪。那个男人身材也算健壮,他不满地挣扎想甩开艾斯的掌控,但后者用力把他推向汽车发动机盖上。艾斯掏出枪,四周想过来劝说的人群立刻发出尖叫。
“不想脑袋开花现在就带我们上医院去。”
艾斯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乱糟糟糅合成一堆泥。他不知轻重地扣着男人手腕要将他推上车。男人开始狂叫。
“天啊,我的手——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别这样——”
“好吧,别叫唤了好吗?你们的叫声会把我脑浆都震出来。”艾斯嘀咕着放开他的手。随着头部的痛楚加剧,所有的声音进了他的耳朵都会被无限放大。他跟个酒鬼那样摇晃着打开车门,男人钻进去的时候他不忘在后面踢了对方的屁股一脚。
“快点!”
汽车再次发动。但最后他们停下的地方却并非医院,而是一间装饰华丽的酒馆外头。艾斯的脑袋在经历一次史无前例的重物蹂躏,他只抬头看了一眼酒馆,外面悬挂着的霓虹瞬间把绷紧至极限的神经一下全部摧毁。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把带路的男人拖至车外。他已经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了,不需要再找什么医院,让伤势都见鬼去吧,他只想把眼前一层又一层的雾瘴全部毁掉,让萦绕在脑内的剧痛排解出来,否则它会成为一颗威力强大的炸弹,在脑髓最深处形成一次大爆炸,把他炸成尘灰。
眼前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形形色色的人来到他面前,但又马上消失。他在一阵阵看不到的禁锢浪潮中回过头,视野从模糊变成清晰。他看到路飞坐在车内半睁着眼睛瞪着自己瞧,惨白的脸上找不到一丝应有的血色,胸前的绷带泛出大块的红色。
艾斯想,我在做什么?
有人一拳击中他的脸门。他感觉鼻梁骨传来剧痛,但他并没有倒下。而是就这样睁着眼睛,茫然地对眼前抖动不已的人影说:“医院在哪?医生呢?”
随后他感觉脖子后面传来针刺一样的冰凉触感,倦意席卷全身,并最终夺走他的全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