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霸从良记》卓轻尘

10、花童

　　“这位小公子饥饿过度，身上又有鞭伤，再加宿疾发作，这才忽然晕倒。”医者收起最后一根银针，横了织云一眼，目光中尽是谴责。

　　织云又打量了一遍男孩的衣着，仍觉不可思议。

　　一身锦衣，颜色是湖水色的，袖口镶着银线，下摆处绣着大片田田的荷叶，七朵睡莲婷婷玉立，疏落有致。有些荷叶上还有晶莹剔透的水珠，仔细一看，竟是由真的珍珠串成，动辄光华流转。

　　清风一吹，荷叶轻摆，荷香满塘，这意境好生清隽，又好生雅致。这衣服好生精美，又好生招摇！

　　能穿上这样的华衣美服，家里非富即贵，又怎会饿昏街头？织云有些发懵，反应不过来：“鞭伤？宿疾？”

　　医者又飞过来一记眼刀：“孩子还小，下这么重的手，伤到筋骨怎么办？回去后好好给他上药。这段时间让他吃清淡些的食物，切记不要让他多吃，七分饱就行。以后好好待他，这孩子命苦，一出生就怪病缠身，多半活不过你。”

　　什么眼神，什么口气，不会将她当成狠毒的后妈了吧？织云欲哭无泪，郁闷地看着医者写方子。更让她感到郁闷的是，这孩子一睁开眼睛，就从床榻上爬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胳膊，还把脑袋搁到了她肩膀上。

　　医者笔走如飞，瞬间开好方子，交给青枫到外面去抓药。织云一晃神的功夫，那只沾了墨迹带着药味的大手已伸到了面前：“十两银子。”

　　织云再次一愣，这是要让她掏腰包？她将花童的身子扳正，仔仔细细地观看，长这么大，她还真是第一次看到长相如此纯净的少年，脸如无暇的玉璧，眉似雨后的青山，一双眸子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织云的脑海里瞬间浮上一句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

　　唯一的败笔，少年白头！这样一个漂亮的追风少年，至少有一半的头发是银白色的。

　　医者见她眼睛看着别处，半天没反应，顿时翻脸变色：“怎么，不想付？区区这么点银子还嫌贵？”

　　花童咬咬牙，伸手去扯衣服上的珍珠，这些抵诊费应该绰绰有余了。

　　明明与她无关，织云还是无法忍受，这样一件堪称完美的绝世佳作在自己面前毁灭，还是毁于自己的吝啬，她的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慌忙拦住花童，却已来不及了，那颗最大的珍珠已经扯下：“不嫌贵，我付钱，多少都付。”

　　花童将珍珠珍而重之地放入织云的手心：“这颗珍珠送给你，如果我能回到家中，会加倍还你钱，万一我还不去，我衣服上还有几颗珍珠，你都拿去好了。”

　　医者见织云一点儿没有推辞的意思，脸色越发不屑。

　　织云却怔怔地看着这个如鲜花一般漂亮的孩子，真不敢相信他会命不久矣，她将目光转向医者，好声好气道：“你要不要再诊一遍，会不会诊错了？”

　　虽是商量的口气，医者却恼怒无比，恶声恶气道：“人命关天，岂是能信口开河的？不相信我的医术，尽管找其他医者诊治，我很忙，恕不远送了！”

　　再留下来就是自讨没趣了，织云赶紧起身，花童抱着她的胳膊，跟着站起来。两人并肩而立，织云这才发现，花童其实不小了，个子快要和她一般高了。

　　“我今年十四岁。”花童道。织云点了点头，果然比自己还小两岁，随即愕然，他怎会猜到自己心中在想什么？

　　两人刚跨出门槛，“哐当”一声，医者重重关上大门，走到里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作揖叩头：“爷爷，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您放了我一家老小吧。”

　　“以后不要让我在京都再见到你！”那人面窗而立，阴测测地一笑，说话的声音尖细：“桌子上有张一千两的银票，这是给你的酬劳，你拿去，带着你的家人连夜离开这里，远走高飞……”

　　附近就有粥摊，两碗清粥喝下，花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就象是一个漂亮的木偶，让人无端生怜。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织云柔声说道。

　　“我不知道，姐姐是在哪里捡到我的，还把我扔那里就成，也许过一会我家的人会到那里找我。”花童眸中水雾开始蒸腾，慢慢凝成两颗珍珠，挂在睫毛上，欲坠不坠，让织云和青枫的心跟着一起纠结。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街道上行人稀少，一些惯常在街头混迹的痞子还在四处游荡，几只肮脏的野狗在阴暗的角落里探头探脑，伺机寻找着食物。织云的眼前又浮现出翠洲上见到的黑白无常，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让她把这样一个漂亮的花童扔在大街上，于心何忍？

　　“你如何连家里在哪都不知道？”这样一张俊秀的面孔，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眸，怎么看都不象是白痴。织云敲打着自己的额头，她好象捡到麻烦了。

　　花童茫然无措地说道：“我连自家的大门都没出过，哪晓得家在哪里？”

　　“难道你爹娘关着你？”织云有些不敢相信。

　　“我一出生爹就死了，娘也改嫁了，我跟着叔叔生活，可我身有顽疾，从八岁起就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有个老仆每天会将食物、汤药和书本从猫洞里递进来，每三天才会被放出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我必须抓紧时间洗澡、更衣……然后在院子里走走，看看，等到时间到了，还得回小屋里去。可是从前天开始，那个老仆忽然不给我送饭了，我饿得头昏眼花，拼命叫喊也没人来理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等我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我想，可能是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我叔叔可能……可能不希望我死在他家里……”花童睫毛一颤，两颗“珍珠”吧嗒一声坠地。

　　织云的心早已化成一滩水，泪水如掉了线的珍珠往下掉，青枫更是哭得稀里哗啦，哽咽不已：“小姐……我们收留……”

　　“等一下！”织云打断青枫，抹了把眼泪，继续问道：“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有，我还有一个哥哥，可我哥哥是个出了名的恶霸，他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从来不管我的死活。” 花童可怜兮兮地说着，泪光莹莹。

　　一提起恶霸，织云就想起了顾非城，心情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

　　“真是太可怜了！”青枫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慈母情怀暴发，一把拖住花童走向马车，那知花童猛然惨叫起来，脸色雪白如纸，额头布满了冷汗。

　　织云想起医者说他身上有鞭伤，很小心地搀起他衣袖，只见手臂上鞭痕累累，其中一道新伤皮肉翻开，已经粘住衣服了：“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我叫均儿。” 花童脸色平静，对身上的伤痕满不在乎，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是谁打的？为什么要打你？”织云又愤怒又心疼，这一刻如果那施暴者站在她面前，必定被她一刀劈成两段。

　　均儿身子一振，极快地低下头去：“姐姐别问了，都是我不好。”

　　织云没有再问下去，将均儿带回了林尚书府上。她现住在姑夫家，姑姑去世的早，留下一个女儿涵雪，后来姑夫又娶了妻妾，怕大女儿凄清，就请织云长住在府里陪伴。

　　“你从哪里捡到这样一只漂亮的孔雀？”回到林府，均儿仍然抱着织云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林涵雪忍不住开起了玩笑。

　　“我如果是孔雀，你就是麻雀，虽然同属于鸟类，却是一个天一个地。”均儿迅速反唇相讥。

　　林涵雪今日穿了一条烟灰色的裙子，倒是颇为应景，织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子，竟敢这样跟我说话，知道这是哪里吗？这是我的家，你敢讽刺我，小心我把你赶出去。”林涵雪挥拳作了个警告的动作，扑过去掐织云：“好啊，竟敢联合外人来欺负我，瞧我不收拾你！”

　　“我不是外人！”均儿忽然变色，一把抱住织云双肩，满脸严肃。

　　林涵雪越发好笑，道：“你不是外人，还能是内人不成？”

　　均儿认真地打量着织云的脸色，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说对了，我是姐姐的内人。”

　　林涵雪打趣他道：“可是内人说的一般都是女子，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自称内人的？”

　　均儿一脸了悟的样子，长长“喔”了一声，道：“那我还是做孔雀吧，只是姐姐要包养我一辈子。”

　　噗……这个花童太会搞笑了，林涵雪笑得腰也直不起来，织云同样笑得花枝乱颤。均儿却沉下脸来，眼神中飘过一丝恼怒：“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为何不相信？”

　　织云笑得肚子也疼了，好一会才道：“我相信，只是太忽然了，你给我点时间考虑。好了，现在天色已晚，大家都去歇息吧。”

　　均儿放开织云，默默转身，那双清澈的眼眸刹那间变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