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藏唐]逐路黑白》蘑菇三

5、伍

　　江面墨照远山，夜半行船，别有一番风味。
　　杨逸飞只带了几名贴身侍从，一行人乘小舟顺江而下，三四里之后，到了江对岸一处僻静宅院。
　　之前说了是托付镖物，可既然是宝物，却不放在长歌门内，叶闲波和唐灰椋不约而同交换了眼色，双双奇怪，杨逸飞吩咐侍从留守周围，只带叶闲波和唐灰椋进了庭院，窗间透出灯火，明显还有人居住。
　　叩响屋门，一个丫鬟从里把门打开，行了个礼：“门主。”
　　杨逸飞道：“二位请，镖物就在房中。”
　　·
　　房中陈设俱全，但绝不是正经的藏宝地，有个孩子正埋头书桌，感觉有人进了屋子，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他最多也就七八岁，圆圆的脸蛋薄薄的唇，长了一双漂亮的杏仁眼，惶惶然瞪得老大，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杨逸飞随即跟进，安抚笑道：“莫怕，这是杨伯伯找来保护你的人。”
　　这下轮到叶闲波和唐灰椋吃惊：“杨门主所说的镖物，难道是这个孩子？”
　　杨逸飞叹气道：“事出有因，以二位的本事，想必不会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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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一手扶着座椅，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丫鬟将他领了出来，他又换手扯住杨逸飞的衣摆，左脚尖捻右脚尖，头压得老低。
　　叶闲波指头骚着下巴：“他是何身份，值得门主如此兴师动众？”
　　杨逸飞笑了：“身份倒没有什么大不了，只是他父母与我长歌门有些渊源，不久前惹上仇家，孩子误打误撞逃到了这里，夫妻二人临终前留下嘱托，让他投奔一处好友居所，远在蜀中成都。”
　　叶闲波眉头一皱，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灰椋看在眼里，投去询问，叶闲波却避而不见，转而道：“杨门主想让我们把他送至成都？”
　　“正是，”杨逸飞惭愧笑道：“二位应该知道，长歌门不以武学见长，此刻不知这孩子背后是何仇家，路上若有怠慢，只怕辜负了故人期许。”
　　叶闲波蹲下来看那小孩：“知不知道自己仇家是谁？”
　　杨逸飞叹气道：“他不能说话。”
　　叶闲波惊奇：“是个小哑巴？”
　　那小孩最怕别人说他是哑巴，顿时难过起来，不管不顾就往杨逸飞身后躲。
　　杨逸飞苦笑道：“他母亲应是想到这层，所以在他身上留了一封书信，方才一切皆是杨某是丛信上读来，至于交谈……这几日我一直遣人教他识字，现在勉强能写下一些了。”
　　叶闲波笑了，伸手逗那小孩：“不会说话，还不会写字，你平日里都怎么过的，嗯？”
　　小孩可能本来就有些自卑，这下被他说得小了一圈，小脸涨得通红，委屈得要哭。叶闲波越看越觉得好玩，一把将他拎了过去，小孩倒吸一口气，两手捂住眼睛，呜呜挣扎起来。
　　灰椋看不下去，拍掉他手，把小孩救了过来：“你欺负他干什么？”
　　听见有人帮他，小孩悄悄从指缝里瞧出去，看见灰椋一双苍蓝色的眸眼，顿时奇得连委屈也忘了，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地盯着灰椋的脸看。
　　“哎，盯着你看得这么大方，”叶闲波拍拍手，笑眯眯道，“这位哥哥好不好看？”
　　小孩又一个激灵，低头不敢再看。
　　叶闲波又笑嘻嘻捏他脸蛋：“怎么这么好逗……”
　　灰椋同情小孩，无奈腾不开手，抬脚踩在他鞋上：“……这是人，不是动物。”
　　叶闲波“嘶”了一声，抬起眼来，声音忽而安静：
　　“椋儿。”
　　灰椋一怔，却见那人闭了闭眼睛，欲言又止：
　　“也罢，往后再谈。”
　　****
　　庭院地方不小，主宅外带六处厢房，本就为待客之用，几人谈妥明日清晨出发，便挑了房间，各自歇息。
　　小孩在长歌门最后一夜，无论如何也要跟着杨伯伯，灰椋向众影卫交待了行程布置，回到房中发现有人提早帮他点亮了灯，心以为是仆人收拾过了，便没有在意。
　　里外洗漱整理一番，他坐上床，刚踢掉一只鞋子，无意间回头，脸色刷地一白。
　　叶闲波和衣侧躺，竟睡得一点声音也无，灰椋愕然站起，想着要不然换个房间，可见他还穿着鞋子，便又坐下了：
　　“叶……”他想了想，“叶兄。”
　　“唉……见外。”
　　叶闲波睡得不沉，稍一碰便醒了，只是还倦得睁不开眼睛，随手扯过一条锦被抱住，睡眼惺忪道：“我有事找你。”
　　“哦，是关于那小孩的？”灰椋靠床坐好，看着他在自己床上蹭来蹭去，半天看不下去了，伸手压住他的脚，道，“你要么把鞋脱了，要么就下来，不然弄脏了床。”
　　叶闲波睁眼看了看他的表情，倒不高兴了：“你怎么都不生气。”
　　灰椋莫名道：“……你又没干什么。”
　　叶闲波悻悻地坐了起来。
　　以他的经验，一个人外表越冷淡，就越容易生气，生起气来却尤其可爱……不过这次，似乎看走了眼。
　　灰椋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平淡，什么情绪都比别人差了一层，任他左招右惹，我自岿然不动。
　　难道其实是不上心么？这么一想，他忽然很是沮丧，也没了玩闹的兴致，闷声道：“那小孩能有什么好说，杨家明显是瞒了什么，充其量是仇家势力庞大，怕咱们不敢招惹……”
　　见他沉默，灰椋道：“杨门主提到成都时，你想到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叶闲波摇摇头，“也没什么，之前有个朋友也忽然要往成都去，应该只是巧合。”
　　他把脚放了下去：“其实我是想说另一件事。”
　　“你说。”
　　叶闲波看着他，问：“你可怜那个小孩么？”
　　灰椋一怔：“……有点。”
　　他的声音梗了一道明显的迟疑，叶闲波笑了：“你可怜他父母双亡，孤零零一个人，他父母又要把他送到一个他不一定想去的地方？”
　　灰椋吸了口气，截断他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叶闲波笑了：“你记得多少当年的事？”
　　灰椋闭眼道：“我记得明教打进村来，你掰断了客栈酒坊里地窖的暗锁，我们在里面躲了两天两夜。”
　　“之后明教走了，我想带你出去，你不愿意，说出去了家里人就会带你回去，”叶闲波接过他的话，“你说，唐家堡无父无母的孩子，都必须去要学杀人的门道，可你不想学——”
　　灰椋皱眉：“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叶闲波微笑继续：“——于是我说，那你就不要跟他们走，我带你到别处去。”
　　灰椋抬眼：“你把自己美化了，当时你说话没有这么干脆。”
　　叶闲波嘿嘿一笑：“这么说来，你也记得。”
　　灰椋被他诈出，原地默然半晌，干脆揭起了老底：
　　“对，我记得你当时不但说得结结巴巴，还差点就要哭了；而且不单是那一回，之前你每次见我，每次我跟你说话，你都是一样的期期艾艾，虽然一直努力在笑，但明显是随时要哭的样子，”他抿了抿唇，“我当时一直奇怪，我应该并不可怕，你还比我大了一岁，总是眼泪汪汪做什么。”
　　“……这，你记性不差，”童年的蠢样被戳穿是件挺没面子的事，叶闲波一手按住额头，“我以为你都忘了。”
　　“……我没忘。”
　　灰椋双眸微动，良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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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可能忘，那是记忆中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果没有了双亲，未来便是注定的。
　　大多数父母都不会让孩子走上杀手的道路，所以唐门的杀手，几乎全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这个唐家堡在江湖上引以为傲的招牌，却从来不会让哪个杀手真正因此而感到高兴，每个人的面前都是暗无天日，灰椋拼却了性命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可他脚下更多的人，无论年纪大小，注定只能在杀戮和服从中度过一生，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年少时便成为杀手，大多数在离逝时也依然年少。
　　一次离开，可能再也无法回去，一张面具，便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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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闲波见他神色黯然，便换言问道：“你猜我为什么哭。”
　　灰椋抬眼一阵迟疑：“你好像有点怕我。”
　　“我哭是因为高兴，我看见你就觉得高兴，你一跟我说话，我就会高兴得想哭。哈哈，那时候简直太没出息，”叶闲波被当年的自己逗笑了，摇了摇头，“椋儿，我一点都不怕你，我是喜欢你。”
　　灰椋这次真正地愣住了，许久才道：“你那时候才八岁。”
　　“八岁就不能喜欢别人么？你当初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比村里的人都要好看，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人对我好，只有你们一家人，”叶闲波笑眯眯地看着他：
　　“伯父伯母我也很喜欢，可是我最后找不到他们了，只看见你呆呆地跪在院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时就想，这回一定要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