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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拾陆 ...


  •   天时地利人和,是唐门中人最为看重的,却也是最不能倚仗的。

      唐灰椋根本没听对方说了什么,李山容惊诧过后无非是调笑与挑衅之类,他的身体一直微躬着,稍稍侧倾,这是一个戒备和保护的姿势——仇灵妆在他身后,她素来寡言,自然也不会开口。

      挑衅话说完了,李山容目光向他身边一斜,朝那小孩眯了眯眼,抬起长枪。

      灰椋一动不动,一根梅花针暗中蓄势,刚指向他想攻击的目标,有人再度从夜色中闪现,从后至前,一掠而过,剑气卷住了对方刺出的枪头,带着一声低哑的:“快走。”

      ……往哪里走?前有阻截后有追兵,右边是山左边是水,他们除非要投河自尽。灰椋蹙眉道:“退!”

      “退”不是“逃”,影卫严遵指令,只向后退出一段距离,看着枪花剑气在芦苇荡间纠缠。

      灰椋立刻证实自己的猜测了,一对二的局面并未出现,应战的只有李山容一人。虽然他更奇怪的是叶闲波,他的剑法如假包换,连出手时剑招的习惯都没有异样,却好像换了个人——

      容不得多想,灰椋放声道:“将军且慢!”李山容闻声一哼,灰椋忙道,“叶闲波,回来。”

      重剑刚刚挥起,也跟着一停,他倒听话,顺势便后撤几步,李山容颇感兴趣似的笑讽:“唐门看来有奇策脱身?”

      灰椋反问:“将军莫不奇怪,我等为何在此?”

      李山容一怔,目光忽而敛聚,望向灰椋。

      “……难怪,”他似有若悟,慢慢道,“难怪瞿塘峡栈道守卫森严……原来是为了捉拿你们。”

      他咬重了“你们”二字,想必是被那里的守备连累,吃了闷亏。

      “之后大概不只是我们了,”灰椋自觉浑身冰凉,心脏砰砰作响,声音气息却一丝不乱,平静叙道,“我们从巴陵客栈逃至此处,方得片刻藏身,浩气盟的大军就要赶到,然而这片沼泽方圆不过五里,将军既言瞿塘峡把守森严,现下已无处可逃,”他话锋忽然一转,“尊夫人身体如何?”

      “——你说什么?!”

      李山容声中一道杀意,灰椋暗暗一惊,却似毫不在意道:“即便尊夫人身体康健,将军此刻即便将我等杀尽,之后却要如何?”

      李山容冷笑:“你以为我们怕那浩气大军?”

      灰椋道:“二位无所畏惧,只是难逃一死。”

      李山容又笑:“死又如何?你既说我了二人无所畏惧,怎会是贪生怕死之途——”

      “山容。”

      仇灵妆不知受了怎样的伤,现在整个人几乎要挂在丈夫身上,她低声打断:“问他……想做什么。”

      李山容又忧又怒:“灵妆!”

      “……既有生机,何必求死?”仇灵妆低声耳语,“问他。”

      李山容心系妻子安危,咬一咬牙,才喊道:“也罢,你有话直说!”

      灰椋一动未动,紧握的拳却终于松开了。

      他慢慢开口:“我希望以日出为限,与二位联手,破瞿塘峡栈道防卫。”

      李山容瞪大双眼:“联手?”他哈哈一笑,发觉这确实是个颇有趣,也颇有用的提议,恶人谷中人,立场规则之类,从来想破便破,当即便要应下,不想仇灵妆又道:“等等。”

      “怎么?”妻子现下很是虚弱,他自然唯命是从,“不行?”

      仇灵妆按住他手,摇了摇头:“不是不行,我要想一想。”

      ****

      温清佩回到房间,左右空空荡荡,想到荀湘,登时坐立难安。

      ——这一去要去到什么时候?若是又遇到李山容该如何是好?若是与浩气盟结下嫌隙,又该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躁,全无睡意,咬咬牙收了行李,心想横竖都是心烦,不如去白首山的营地里,好歹也有些熟人,不至于独自伤怀。

      正想着便出了客栈,却见有人迎面而来。

      温清佩双目微瞪,天是黑了点,但那人的身形,穿戴,那一把剑——对方一步一步走近,他不会认错:

      “……阿湘?”

      ****

      “我们要一个诚意。”

      李山容扶着妻子,冷声道。

      灰椋心头一沉:“什么诚意?”

      李山容远远伸手,凛声道:“五根孔雀翎,一碗心头血。”

      ——孔雀翎浸血饮下,是江湖中压制慢性毒药的偏方之一,灰椋一瞬了然:“尊夫人中了毒?”

      他说罢不禁悚然,这碗血越是靠近心脏,越是修为充盈,效用便越好,对方指明了要心头血——

      李山容声色俱厉:“你们若有诚意,便奉上来!”

      灰椋闭了闭眼:“孔雀翎自然不在话下,心头血——要去哪里弄来。”

      “莫要装傻,这便是诚意!”李山容不耐烦了,妻子已与他剖析过一番利弊,瞿塘峡栈道不像这沼泽滩涂一马平川,那里崎岖险要,尤其适合唐门隐匿作战,以他们二人目前的状态,或许防不下四名唐门杀手的背后偷袭,不妨折去一只,顺便暂时压制仇灵妆体内之毒,且为心安。

      灰椋也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想,这个条件其实一点都不难。

      ·

      小孩在寒风中站得久了,抖得愈发厉害,用力贴在灰椋身后,却也不见得有多温暖。

      灰椋转身,拎着小孩的衣领,放到就近的一名影卫身边,左手从腰间拔出短刃,目光扫视面前三名影卫,终于停在其中一人身上。

      就这么望了一会儿,他终于问:

      “——你叫什么名字?”

      ·

      便是影卫也不得不承认,堂主的眼睛很漂亮,黑夜中也仿佛能有光透出。

      是孔雀翎最中心的那一点,世间屈指可数的深蓝。

      ****

      荀湘站在温清佩面前。

      “我给叶大哥道了歉,我不去了。”

      温清佩沉默良久。

      他的表情不是欣慰,不是惊喜,反而慢慢涌出一股怒意:“你再说一遍。”

      荀湘没有示弱,仍旧道:“我不去了。”

      “……你不去了?”温清佩又反问,忽然一手摔了行囊,“人命关天,却让你想去便去,想回便回!师父这样教的,还是我这样教的?!”他以为自己忧则忧矣,但师弟有了自己的主见作为,未尝不是好事,却不想他竟半路折回,“如此反复无常,你真觉得自己还小么!”

      荀湘退开几步,并膝下跪:“阿湘知错,只此一次,是阿湘之前愚钝,顾虑不周,以后绝不再犯。”

      “那还不去追?”

      “阿湘已经说了,阿湘不去了,”这一来一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荀湘的目光一扫之前茫然,甚至明亮如炬,连声音也是清亮的,像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似的雀跃,“阿湘方才离开之后,回想这两日发生之事,师兄说本末倒置,阿湘如何不是?现在阿湘想通了,阿湘不去了!”

      温清佩愈发难以置信:“我不管你想通了什么,我只知道这几日,我叫你回山你难过,叫你住手你难过,叫你别去你难过,现在叫你去了,你又要留下来!”他说得自己都觉得讽刺,“你想通了什么?想通了事事与我做对?”

      荀湘愣了一会儿,竟忽然笑了:“不是的——这不是一回事。”

      看见他的笑容,温清佩纵有天大的火气,也全淋成了一头雾水——师弟和平时确实不太一样,他皱眉:“……你想通了什么?”

      荀湘直起身:“我要随师兄去浩气盟。”

      ……师弟的脑袋莫非是想坏了!温清佩眉头皱得更紧:“我的话你已忘了?所谓身不由己,你方才也看到,我纵然有心维护,却也不得不袖手旁观,你若入浩气盟中,诸事只多不少,你不会介怀?”

      “不会,”荀湘一脸坦然,摇头道,“我回想余领队那一场比试,细想并非君子虽为,却不知该如何指摘,只因余领队尊总坛授意为正义,于是这之外的一切阻碍,无论施以正邪手段,全不必挂心。我那日之所以无法杀人,是以人命为正义,然而此举却又置友人于危险,是大大不妥——”

      温清佩听得心头一跳:“你不许——”

      “阿湘须得认定一件事是对的,才不会总是茫然不知所措,下回若再碰到有人威胁师兄性命,我一定可以出手了,”荀湘抬头看着他,“师兄不必介怀,师兄不愿让阿湘身不由己,但既是阿湘愿意的——”

      “荒谬!”温清佩厉声喝止,“你可知这种想法的可怕!若只凭一念行事,一旦一念有差——”

      “阿湘无欲无求,独有一念,此念无分正邪,因而不怕有差,”荀湘神色郑重,垂眸道,“阿湘只愿伴于师兄左右,其余万事,皆可不必挂心!”

      这一句说来轻巧,于听者却重若千钧,温清佩登时愕然,愣愣退了一步。

      荀湘一派坦然,双眸直望着他,目光明亮得不可方物。

      ·

      “师兄说:‘人但凡入世,一定身不由己,更不得事事顺遂。’,阿湘并非心向浩气盟,只想为师兄解忧,遇到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为之矛盾痛苦,阿湘可与师兄一道分担——这也是阿湘……初时便有的打算。”

      年轻人弯起眼角,笑得有些腼腆:

      “只是这一路……世事果真纷繁复杂,阿湘顾虑越来越多,一时忘了,师兄不在身边,方才忆起来。”

      ·

      温清佩闭上眼睛。

      师弟何时竟有了这样可怕的执念!想到下山时那一番固执,之后种种妥协追随,以及最复杂的一句不知涵义为何的“喜欢”——

      他愈发体会到自己之前的过错了,阿湘还年轻,未来很长,他的人生甚至还没有真正开始,不该被锁死在华山,然而更不该……被锁死在某个人的身边。

      他半跪下来,平视师弟的双眼:“……可惜没有你想得那样好。”

      荀湘一愣。

      温清佩伸手,按在他头顶,声音逐渐温和:“如此一来,师弟便要与我休戚与共,往后一生矛盾挣扎,皆出于我,要我如何心安?这般不忍,阿湘可以分担?”

      这一问,终于把荀湘问住。

      “为何执着于我?你尚未行走世间,日后若广结四海,师兄不过其中之一,无有特别……”

      温清佩胸中一涩,复又笑道:“起来罢,此时不许再——”

      ·

      “我想你们都忘了一点,可需我提点一二?”

      斜刺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温清佩顿时骇然:“你还没走?”

      “我留了半柱香的回环余地,时辰未到,忍不住要来赌一赌,”叶闲波站在数十尺外,也不靠近,只是笑,“我听了大概,荀小道长原是这般打算,其中情义,实在令人羡叹。”

      温清佩面色一僵,淡声道:“他还年轻。”

      “年轻么?已经是可以成家的年纪了,”他有意又无意,看温道长面色更糟,话锋一转,“我且问你,荀小道长认定一念,便是你,你又认定何物?”

      温清佩乍听此言茫然,然而细细一想,脸色一时又变。

      叶闲波抢先道:“不妨让我帮你来数:效忠浩气盟,坚守原则,惩奸除恶,惩恶扬善,再加上荀小道长一生无忧,其余或许还有,我便不知道了——对了,你方才说不愿师弟一生挣扎皆出于你,可你的挣扎却源于何处?你事事挣扎,莫不是因为顾虑太多?”

      温清佩一时无话可说:“顾虑虽多,可……”

      可这些有何错之有?他想辩解,然而转念再想,自己行事顾虑诸多,非但挣扎痛苦,甚至事事不成——又有何益?

      叶闲波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容:“既然太多,不如减去一些……待我想想,剩下什么比较合适。”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天生的飞扬和诱惑——答案就在嘴边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的,足够把答案堆到他面前。

      温清佩看看他,又看看荀湘,脑中一片雪亮。

      他正要回答,双手忽然被人握紧,荀湘瞪大眼睛瞧着他。

      他离得很近,温清佩对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心猜师弟想说什么,然而荀湘眨眨眼睛,不敢太过期待,目光便又垂下去。

      温清佩忍俊不禁:“阿湘。”
      ·

      重重束缚而不得作,不如亲手引他走这红尘山河,人事黑白善恶,把手相授,最是坦荡,也最放心。至于浩气盟的责任——什么是浩气盟的责任?不为恶,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做好事,也不算很难;惩恶扬善……他莫非还会惩善扬恶不成?
      ·

      荀湘听见他开口,双手又是一抖,平日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神色又回来了:“师兄……叫我?”

      “地上凉,起来罢,”温清佩故意不答,他起身,把荀湘也拉起来,不冷不热道,“叶少侠,抱歉耽误许久,事不宜迟,这就出发罢。”

      “好极了,”叶闲波转身提气,几步掠入林间,身后很快有人追上,他头也不回,只笑道,“温道长也一起?”

      有人嗤笑:“既然阿湘想去,我为何不能作陪?”

      “浩气盟那边如何解释?”

      “解释总会有的,”身后那只手几乎要捏疼自己了,温清佩视之不见,“就算要罚,最多也不过逐出总坛,又有什么关系。”

      叶闲波报之一笑,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竟泛起一丝叹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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