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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钻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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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修族谱的事,这一辈十来岁的孩子有幸都有名有姓的登上了族谱,黄小无赖他妈绞尽脑汁,在诨名和艺名中间挣扎取舍,十分有分寸的让他在这群王二妞,李大壮的名字里脱颖而出,取名黄阳。她始终没忘了咱家是个女孩,并且从孩子奸猾聊赖百无一是的性子里咂摸出一点与众不同来。心中觉得愁闷又高兴。县老爷高寿,自掏腰包聘了师爷,要给村寨里的童儿们开蒙,这当真是天大的好事,九村八寨从未有过一个读书人,他们穷苦几辈,浑噩过活,但求温饱,只要有一条向上走的路子,担待着全族的兴盛哪有不往上攀爬的道理。
穷苦孩子,垂髫之年也当半个家中劳力,吃不上饭,除了童年那一点几乎可以算是珍贵的懵懂时光,往后便要承担起成人的重担奔赴在生存和传宗接代的怪圈里,世世代代,传递着漫无目的的生命,唯一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即便殊无文脉,他们对于读书人也生来有一种自卑的敬重,平日里孩童们高谈阔论,蒙昧在狭窄视野和生活圈子里,对待至高生活标准的追求,不过是族长家里一口黄铜小盅。
他们不懂得这片山野以外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狗屁倒灶事,唯一单纯目的——过得更好罢了。
黄阳这天和村里的顽童们掏了坝上几窝兔儿,孩童们在前面提溜着兔子兴高采烈的往家走,他一个人叼着草百无聊赖的跟在后边。他已经不小,算个半大人,别的村童还在想着吃食玩意狗儿猫儿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对这些游戏产生了厌倦。黄小爷在日复一日的刷智商中已经把优越感刷到了满点,现下跟着这些屁事不懂的顽童瞎玩海闹,让他深深觉得日子不咸不淡的在一亩三分地里这么过着,委实没什么意思。
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民,吃的不好穿的不暖,是没心思也没脑子去想这些白日梦般的事,不知道是不是黄阳多在他妈怀里喝了几年奶,养好了脑子多催发了些神思,想的也跟一般人不一样。黄李氏那千念万念这狗玩意与人不同,好像发了大梦,竟央求着他大叔并家里几个长辈一起送他去师爷那里念几个字,不必跟自己一起活活埋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
黄阳也是长辈看着长大的,和那些朴实孩子大有不同。往小了说,这长大必是个大泼皮玩意,要是把他送去,闹腾的丢了村寨的脸面这能找谁说理去?不过这孤儿寡母的,求到这个份上,不帮确实失了长辈亲厚,族里长辈一合计,把全族上下适龄猴儿都给族长送去,谁家孩子不想读书呢,可这学也不是谁想上就能上的。
黄李氏这厢收了眼泪,就要去给孩子做思想工作去,在家一直等的天黑了,方才见那泼猴儿打陇上溜回来,手里拽着不知道从哪家打的秋风,吃得一嘴黑圈。寡妇心里荡悠悠叹了一声,面上不觉显出憔悴的忧苦来。
这鬼精猴回来一见他娘这般,心念一转笑嘻嘻捧了剩下的一只灰地瓜给她,一脸泼赖相的与他娘说:“阿妈,莫愁,明儿个我就去求族长去,保准能念。”
寡妇一看他这没个正行的样,气得差点抄起擀面杖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屁股蛋子是圆是扁,黄阳这才连忙讨饶道:“阿妈别动手,我是家中顶梁上长出来的脑瓜,阿妈还不信我吗!”
看他那个讨嫌又可怜的样子,寡妇酸从心头起,一时像打翻了五味瓶子,撑着腰起身,骂她家那个天煞早夭的祸根去了。
黄阳自己咂摸着,既然人人都得挤破头,这份好差事怎么也不能少了他。说他狗揽八泡屎不自量力也好,反正他就是这么个玩意,但是来自心里那颗不安于室不甘一隅的种子,顶的他惶惶难平,顶的他寝食不安。他这时见识短浅,却自命不凡,总以为自己高人一筹,正想着脱出这巴掌大的地方,到外面看看,虽浑然不知世事,却也有年轻的可爱。如寡妇一般,栖栖遑遑想为看似绝路的真闺女假小子找个出路的心思,他砸摸不出几分无奈和凄苦,相反他跃跃欲试,他雄心勃勃,正因为没有受过挫折,因此心中有无限无事不可成的勇气。
第二天他便早早洗净了脸,拿了几把新打下来的谷梁,用小筐细细筛了,晾开,又背着背篓趁着天光还没亮,趁黑上了后山。临走时他回过头来,借着微微夜色看了一眼他老娘,看到那脸上抹也抹不平的沟壑,像年轮儿般,一年比一年多一圈,仿佛感到莫名的沉重似的,那平时轻佻的神态一时沉郁下去,令他难当难捱。
区区少年,长于妇人之手,从未有人教过他什么,他自己却从隐约艰难的世情里学会了反复,把自己收拢起来,也无人看见,也不必承当。但是某天某个时候,他感到命运交付给他的重量,他就不再是天真无忧的少年了。
师爷没有收他。却把他带给了曹禄。
自此山里满坑满谷无处不撒欢的孩童没了带着他们四处撵鸡斗狗的坏水头子,乡里太平不少。
年轻人不就像一块璞玉,只要肯耐心琢磨,总也能成个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