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情深不寿》白玦

188、星眼

　　“这下我可没看错了。”

　　“美人哥哥，因何哭呢？”

　　少年的声色如初夏之风拂过花林，濯冰的心跳漏下一拍，那被发现的泪滴也随之落下。

　　“……”

　　濯冰任由这男孩拽住衣袖迫使自己蹲下，稚嫩又熟悉的面容凑上前来，一只小手擦走温热的水痕。

　　“原来神仙也是会伤心的吗？”

　　“……”

　　男孩的眼神随着自己的手指，游走在濯冰如月一般隽美的面容之上。濯冰愣住了神，一路跟在后头的虚辰与橙狄修也停在的远处。
　　他们都盯着男孩，清晰地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美人哥哥落泪的样子也好看极了，只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
　　濯冰终于回了半片神，又忍不住发问。
　　他只觉自己已被这然象道困住了心魂，他切近的男孩就是他一路追寻的人，此一刻他甚至就想沉沦在这男孩的梦里，陪着他长大，再不离去罢。

　　“书上写的，原来是真的。”
　　少年羞红了脸，似情窦初开，又是一片纯心。他低下头去，又坚定地抬起头来，说着自己从前未想过的一切。
　　“若我长成大人了，美人哥哥还会入我的梦里来吗？”

　　“……”

　　不待濯冰回答，男孩又急切地说了下去，仿佛生怕濯冰会拒绝一般。
　　“若我成人，定舍不得见美人哥哥落一滴泪伤一刻心！”

　　“我！我喜欢美人哥哥！”

　　……

　　西楚尧守着洛夙，双眼也不错半分地盯着远处的弥雾。
　　野兽咆哮与刀剑纵横的动静此起彼伏，西楚尧的心恨不能一劈作二，两头都是担忧。

　　直到一丝极细微的动静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西楚尧警觉得绷紧了周身，以她的目力几乎看不到任何变化，但对危机的敏感又令她难以放松。
　　直到她看见茫茫万里的白骨枯尸泛出血色，如蝗虫般蔓延而来的速度快得令人头皮发麻！

　　累累枯骨之上疯长出黏腻的血肉，挣扎间一具具腐尸狰狞摇晃着站立起来，那些血色之上又开出一株株藤蔓荆棘枝叶花骨，无数动物的人类的大大小小不一而同的腐尸，正随着无名的侵袭复活醒来！

　　西楚尧有生以来头一遭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她哪怕记着赤翊寒说的不可在此放肆心绪，也控制不了此刻的胆寒！
　　那股不可见的力量正朝着他们冲袭而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赤翊寒尤处的那团弥雾！
　　腐尸大军的血气奔涌而来，尚有数里之距，已然可以闻到那股冲天的腥膻。不可见的风过境，瞬息间弥雾消逝得荡然无存，赤翊寒的剑此时正要劈至白鳄头顶，却见雾散形去，前一夕还在酣战的白鳄与玄鹿已然随着弥雾一同消失了。

　　赤翊寒举剑愣在原地，倏而听到西楚尧的呼喊！
　　她举目而去，惊见乌泱泱难以计数的腐尸正朝向自己而来，铺天盖地已然将视线染作血海！

　　“跑！”
　　赤翊寒只能反映过来这一个字，克制住同西楚尧一般的惊惧，强迫着身体快速做出反应，瞬息间便来到了西楚尧身旁！
　　二人几乎是同时动作，一个抱起洛夙，一个揽过青斯墨，发足便是狂奔。

　　“这怎么回事！怎么办呢？！”
　　跑起来后，西楚尧也算是恢复过来了，她也不敢回看身后，只听得那愈发响的尸骨血肉摩擦之声就知晓腐尸大军不过咫尺。

　　赤翊寒自然也是一万个迷惑不解，这天道之内已是绝境，踏入混沌之熵更是她们做出的绝无退路的决定。在这里发生一切都是可能，真真假假谁都不敢确认，包括此刻身后的腐尸大军，又有谁能断定究竟是真实的追赶，还是熵眼再一次幻化出来恐吓她们的境象呢？
　　此刻她们竟是除了逃，什么应对也做不出了！

　　轰然一声巨鸣在身后炸响！
　　仿佛天塌地陷一般，西楚尧与赤翊寒只觉脚底沙土瞬息间化作了流沙，一步陷入便愈陷愈深！而仍沉于下一重纱雾中的洛夙与青斯墨也随着她二人一道，被这流沙吞食。
　　两个清醒的人挣扎着想要自救，疯狂转动着身体时，赤翊寒猛然看到已然切近的腐尸大军似从中心开始陷入了坍塌！

　　“西楚尧，你快看！”
　　赤翊寒被眼前所见移走了陷入流沙中的恐惧，她忍不住喊西楚尧一同看。随即二人都被吸走了视线。

　　浩浩荡荡完全不见边际的腐尸大军早已将天空都映成了血红，此刻中心之处如有一重黑洞，无穷的吸力将周边的腐尸尽数吸去！从赤翊寒与西楚尧的视角而言，是看不清那中心处的东西的，她们唯可听见腐尸间竟也发出了哀嚎。
　　随着身体越陷越深，赤翊寒与西楚尧的呼吸与视线都被无声地掠夺而去，最后一眼中腐尸大军几乎将要殆尽，摒着胸中一口难以消解的气，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与另两人终被流沙吞噬，陷入了黑暗……

　　意识如阳光钻入脑中，洛夙艰难地睁开双眼，一时还无法恢复视觉，只觉眼前血茫茫的。
　　待她好不容易适应过来，这才发现眼中的天确实便是血色的。她似乎还在陷入的纱雾之中，浑身疼得不行，可她分明记得自己见到陷入沙土之中的青斯墨，无计可施之下竟义无反顾地扑上去想将她拉出！
　　在那之后，洛夙便失去了意识。

　　那自己此刻又在哪里呢？

　　忍着浑身筋骨似裂般的疼，洛夙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茫茫沙土间似空无一人，她朝四处望去，终于在一片微微隆起的沙堆间看到一袂熟悉的衣角！

　　洛夙目眦几裂，顾不得痛，双手双脚连跑带爬着赶了过去，发了疯般挖着那块沙堆！

　　一边挖，一遍遍喊着“楚尧！楚尧！西楚尧！”
　　直到她将沙土全部除去，露出一具后背朝天的身体。
　　从医二十余年的洛夙头一回不敢去探人的脉，她的双手紧紧箍着陷入沙土中人的双肩，却再没有胆量将她翻过身来。

　　“西，楚尧。”
　　她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无尽的恐惧再也难以压制地钻进了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
　　颤抖的手心间冷汗如雨，令她难以感知掌心间是否还存有温热，眼泪簌簌然打落在匍匐之人的背上，洛夙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直到一声几难察觉的咳声传来，洛夙倏时忍下了那一瞬的泪，心下一鼓作气将人翻转了过来！

　　“咳咳咳——！”
　　又是好一阵疾咳，西楚尧喉头间咳出不少沙土来，洛夙喜极而泣地同时快手快脚帮她清理着口鼻中的散沙，只待西楚尧喘息上一夕，便被洛夙猛地抱了个满怀！

　　“西楚尧！西楚尧！西楚尧！”
　　她又一遍遍用力地喊着她的名字，将西楚尧都弄懵了。

　　“夙儿？……你何时醒了吗？”
　　西楚尧缓了一缓便发问，她记得自己与赤翊寒一同陷入了流沙，连带着塑像般的洛夙和青斯墨。

　　洛夙听到这里松开了搂得死紧的怀抱，又将西楚尧上上下下好好看了一番。
　　“你是说，我是从熵眼幻境中醒来了？”

　　西楚尧其实也不好确认，她没有回答，而是四处看去，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痕迹。
　　她就同片刻前的洛夙一样，火速来到那处挖开厚厚的沙土，将其中埋着的两人揪了出来。洛夙随即弄醒了二人，终于，四个人面面相觑着再度相聚了……

　　“我们究竟是醒了，还是没醒？是走出了熵眼，还是陷得更深？”
　　四人将所见经历纷纷道出，西楚尧最终问出了这个疑惑。天地一如洛夙陷入幻境所见的那般，但脚下黄土又有所不同，那一步一血肉的可怖场景未再有，而那些枯骨腐尸亦消失不见，一切似未变又似全变，实在令她们浑然无解。

　　沉默、焦虑、发憷在四人心中生根发芽，不消多时就能将人心吞食。

　　“你们看！那是什么？！”
　　洛夙一声终究打破了这场寂静的死局。

　　三人随着她所指看去，就见天际出现了一点星光。
　　在这被血色笼罩的天地间，根本没有日月，此刻那一点星光简直如神迹般，出现得突兀又神妙。

　　混沌之熵中任何一点变数都有可能是生机，自然也有可能是死路，只是万里荒凉之间似乎也没有第二条路容她们选了。
　　赤翊寒与青斯墨再度化起属于延陵无的神力，将四人团团护住，朝着那处星光而去。

　　越近越能察觉那星光其实也是血色，只是不同天地的迷离，那是一点光明又澄澈的血色，四人被其牢牢吸引，不断靠近。

　　也不知走了多久，她们似乎终于来到了星光的正下方。
　　四人高昂脖颈看向星光，星光似也感应到般，忽闪得更为明亮频繁，有如血色天空中的一只眼睛也回应着她们。

　　护在四人周身的镍色神力随着星光闪烁不知觉间也变得更为清晰，在她们未有察觉之间，神思如有所引，化出一缕烟尘飘向了星光……

　　冰冷的眼与稚嫩的眼对视良久，天际仿佛快要擦亮，一缕艳红扫走漆黑，落到濯冰眼前。

　　他终于看清，男孩带他们来到的地方。

　　漆黑的重天塔如一座山，静静伫立于少年的梦中。

　　第一片朝霞擦亮男孩的肩头，带来温暖，却又要带走濯冰梦中的人。
　　他看着男孩徐徐化作透明的身体，听着他说天亮了，梦得醒了。

　　终于，濯冰一把握住男孩就快看不清的肩头，狠狠地说下了他的誓言。

　　“等着我，我会来的……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濯冰。”

　　“濯——冰——”
　　男孩念出了他的名字，笑容印在快要不见了的面容上，一如当年的最后一眼。

　　与此同时，濯冰也说出了那句他不曾说过的话，那句他当年来不及说出的话。

　　“西炜枫，我，也喜欢你。”

　　男孩的脸似在这最后一刻化作了他长大后的模样，他轻声又坚定的一句，终究散在了弥漫而来的阳光里。

　　他说，我等你！

　　濯冰的手还在那里，掌间的身体却消散不见了，独留下那座巍峨的重天塔，但也在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间，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身后虚辰与橙狄修疾步而来将他喊起，三人六目眼见天地碎作一块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