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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章 ...

  •   北风呼啸而过,激得那破旧的纸窗“咯咯”作响。湛凞直皱眉头,感慨道:“谁能想到这破落小院竟住着朕的六品官员。”

      朱文抢先一步推开房门,双手挥舞着尽量让屋里浓烈的药味散去。然后打发了众人,才躬身迎进皇上。田汉光老眼昏花,见知府这般举动,极力睁大眼睛,才要问话,突见来人,大惊失色,立刻要下床跪拜,可惜浑身无力只能挣扎。

      湛凞按住他,安慰道:“躺下。唉,朕的朝臣们要是都像爱卿这样鞠躬尽瘁,朕的大端何愁不强盛。”

      田汉光极力忍住咳嗽,喘着粗气平复了好一阵,才说道:“皇上,臣有话要说。”

      湛凞点头,挥手让其余人退下,坐在床边说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说,朕听着。”

      田汉光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本小册子呈上来,虚弱道:“皇上,豫平自古便是天下的粮仓,国之基石,万不能有一点差池。早年间,臣游历过豫平全境,后又根据各地县志,大致算出了豫平的田亩数。依臣之见,豫平省大约可以收到一千七百万两的税银。皇上实行税改,乃是民心所向,只是定要熟知各府县的良田数目,否则昏官贱民勾结瞒报,极易让税银流失。”

      湛凞接过小册子,翻了翻,感叹道:“这豫平全境竟描写的如此详细,比地理志还精确。这是爱卿的心血啊。各府县的情形,朕会命人密查清楚。”

      田汉光匀了口气,又道:“晋末时,国库已无分文,皇室用度全都是由豪强劣绅供给,皇权换官权,官权换钱权,钱权换来无法无天,换而言之,晋末帝就是这天下最大的贪官。如今皇上实行税改,动了这些人的利益,必会有诸多阻挠,皇上定要行雷霆手段,万不可半途而废。南方的闵煜平农重商,虽有大量银钱入库,但若天灾来袭,银钱哪有粮食管用。皇上可以重农兴商,两相并举,三年五载间,必会天下大治国库充盈。”

      湛凞不住地点头,忍不住气道:“今年总共收了一千三百万两的税银,这其中端地和河间府就占了九百万两。哼,偌大的端朝只有区区四百万两的税银?那些官员个个借口说人口凋敝、流民四窜,收不到银子。当朕是傻子吗?良田沃野、商行酒肆全都在士绅豪强手中,只按人头税能得来税银才怪。银子还没到国库,工部就来问朕要钱,开口就是五百万两,说是要为源河修堤,能抗百年一遇的洪水。可气的是那工部尚书李焕明竟说这些钱只够修十来个县的河堤。要是将源河沿岸的河堤全部修好,还不知要耗费几何。唉,水利漕运是大事,朕也只能准了。随后延春等几个靠北方的省府又来了加急折子,说是遭了雪灾,又要朕掏出五百万两来。岂有此理,环山省连遭祸乱,刚才平定,又是更在北方,雪患何其严重,可慕中原却没向朕伸手要过一文钱。其后开春,军饷又要发下去,可国库中剩下那点银子够做什么!”

      田汉光激愤地直咳嗽,“皇上,这些人欺君啊。盐铁归于国有,光是这两项的税银就不止千万。”

      “所以,”湛凞冷厉道:“吏治和税改这两项,朕绝不手软。”

      田汉光艰难喘道:“皇上请您放心,臣和朱大人已定了万全之策,此次定让豫平重归清明。只是朱大人,臣颇为担心。”见皇上示意他说下去,他这才放心道:“皇上,臣绝没有小觑之心,相反,臣有时很是佩服朱大人。税改之初,百姓不甚明了,居心叵测之人便借此煽动民意,致使税改多有阻碍。朱大人想了条妙计,竟雇了许多戏班子,将皇上的圣旨改成戏文,日夜在河间府辖地给老百姓传唱,不出一月,再没人闹事。由此足见朱大人的应变之能,假以时日磨去了燥进,朱大人必是个能吏。可臣担心啊,以朱大人以前的出身,恐怕性子中多少有些贪功冒进,万一被人抓了把柄,朱大人危矣。若臣故去之后,还望皇上派个能干之人在朱大人身边帮忖一二。”

      “休得胡说,朕还要倚重你。”湛凞见他喘得太厉害,立刻命人进来伺候,又下了旨意让太医院派个医术出众的过来,随即宽慰了他几句,这才缓缓而出,仰天出了会神,转头看着朱文。

      朱文不知皇上何意,弯腰低头道:“臣马上命人将府衙收拾干净。”

      湛凞打断道:“不必,朕自有住处。今夜府衙动静不小,你想好说辞了?”

      朱文赶紧笑道:“臣可不怕何国民他们。臣就对外说是臣的一个恩人路过河间府来看看臣。臣在京中见那些富商们出门都是带着一大帮子人,其中就有好些个厨子。何国民他们再疑心,也断不会想到皇上会微服出京的。”

      湛凞面无表情道:“你确实机灵。朕曾对你言过,要你多用脑子不可鲁莽,你可做到了?”

      朱文老实道:“臣惭愧。臣接到何国民等人的罪证时,是想着立即将他们拿下。多亏了田大人在一旁劝阻,臣这才按下性子,务求将这些人连根拔除。”

      湛凞道:“你能听信善言,权衡轻重,不枉朕对你的期许。你定要好好照顾田汉光,他是真正一心为国毫无私心。你可知他对你如何评价?”

      朱文愣住了,听完皇上所言,顿时感激涕零,伏地哽咽道:“臣就是个地痞无赖,臣知道朝中大部分人都瞧不起臣,没想到田大人却看得起臣。皇上,您和皇贵妃信任栽培臣,臣没有别的法子报恩,唯有忠心替皇上办事。臣对天起誓,此生若有一丝对不起皇上和皇贵妃的心思,便叫臣断子绝孙乱箭穿身死无葬身之地。”

      湛凞稍许展颜道:“君无戏言,朕不会忘了许你的豫平巡抚一职。”

      朱文激动地浑身一颤,见皇上走了,忙爬起跟了上来。

      夜间本该安静,湛凞此刻却被熙攘的人流堵在了路口,她正因为田汉光生病而心中烦闷,又见人群嘈杂无序,十分不耐烦道:“半夜间,什么人如此吵闹?”

      朱文指着那处高门回道:“这是当地名流高旭的宅子,今儿是他四十七岁的生辰,拜贺的人太多,从早到晚没个停歇。大家都说这人极有才华,和董家私交甚好,董平和马强很推崇此人呢。据说当年他去京城看望董桦,做了个什么文章,轰动了整个京城。何国民他们也是这人的座上客,经常来拜访。不过臣看这人就是个酸透的书生,成天之乎者也的。税改时这人也带头闹事,说什么地是祖宗留的,什么天变了,祖宗不变。还说谁做了臣民,谁就交税,人头税才是合理。不能让祖宗留的地也跟着交税。臣可听不懂他说那些,这些都是田大人告诉臣的。不过田大人回他的话臣倒听明白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一切都是皇上的。高先生想白占皇上的王土吗?’。占了皇上的王土,那不就是谋反?臣真是佩服田大人会讲话。可惜臣教训了那个大户后,他倒是识趣老实了,没给臣个下手的机会。”

      湛凞只是冷笑了下,绕道而行,走不多远,便挥手让朱文不必再跟着。朱文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回去了。出了城,来到一处驿站,子端拿出来公文,充作个不起眼的小官吏,伺候皇上歇息下。一夜安枕,第二日上路时,子端接到了旨意,竟让自己派人去密查那个叫“高旭”的人,她一向不会多嘴,立刻去安排了。

      由于天气放晴,回程的路走得快了许多。但快到达岚县时,湛凞有些饿了,便下马进了一处官道边的茶铺,点了几个包子兴致勃勃吃了起来。天气寒冷,来个客人不容易,所以茶铺老板特别热情,详细介绍了这一带的风土人情,又说现今没了兵匪,百姓都回乡安定了,这些都是皇帝的功劳。

      如此不经意间的大加赞赏让湛凞心花怒放,她笑意盈盈环顾四周,只觉有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甚是舒畅。她随意指着三岔路问道:“这都是通向哪里的?”

      老板笑得更欢,“我们岚县可是四方的交通要道,往北直通武威郡,往西直到京城,往南,嘿嘿,可就去了天门岭了。听说那儿还和南晋对峙呢。那姓闵的,可不要再回来了,谁也不愿他们做皇帝。”

      湛凞心中一动,又和老板聊了几句,等歇息够了,复又跨上马,却不是向西走,而是直奔南方。子端心里一紧,暗暗怪老板多嘴,又勾起了皇上的游兴,她硬着头皮第一次开口阻拦道:“皇上这是要去哪儿?皇贵妃可还在京中等着您呢。”

      “派人给仙仙送个口信。”湛凞哪能听得进去,打马扬鞭绝尘而去,全然忘了闵仙柔嘱咐她的归期。子端无法,只得快速跟上。

      到底年轻,连日的赶路非但没让湛凞感觉劳累,反而使她更加精神。到达天门岭后,她并没有急着让子端去通告,只细细观察了赵岩的军营布置,这却引起了巡察士卒的怀疑,当即有十来个手持长矛、面色不善的士兵围了过来。

      湛凞非常赞赏,命令子端跟着两名士兵去见赵岩。片刻,就见全身顶盔贯甲的赵岩飞奔而来,四周警惕地扫视了一番,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然后才恭敬地跪下行礼。按照惯例,穿盔甲的大将军可以免于行跪礼,他这谦卑之举虽附和他一贯的性子,却也正好让皇上心中颇为满意。

      湛凞示意他平身,见几十斤重的盔甲压得这位瘦小的将军站起有些吃力,不由赞扬道:“大将军不愧是我大端的虎将,朕看这营帐扎得固若金汤啊。”

      赵岩躬身笑道:“三军正在演练,还请皇上进营检阅。”

      湛凞摆手道:“不必了。朕微服出访,不想惊动旁人,”她指指最高的山峰,“你陪朕到上面去看看。”

      “山顶风大,皇上您一路劳顿,”赵岩好心说道,却见皇上已经精神抖擞地跨步上山了,只得紧紧跟住。

      天气极佳,山顶视野开阔,湛凞顿觉一股豪气从胸中涌出。赵岩指着不远处山下的两处城郭,解释道:“皇上请看,那里就是罗湖、小屯两县。”又往指着稍远的南边小城郭道:“那里就是平县,再往南不足百里就是安穗城,闵煜的心腹韩涛领兵十五万驻扎在那儿,这只是闵煜的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是再往南三百里的滨江城,守将叫林永权,名不见经传,之所以能统领十五万大军,是因为他的姐姐深受闵煜的宠爱。再往南便是闵煜的孟阳,这人和他老子一样都喜欢用重兵守着自己的地盘,孟阳城中足足有二十万大军。”

      湛凞眺望道:“看来闵煜的全部兵力都是面向我大端啊。”

      “是啊,若是我大端从北向南进攻,其兵力、粮草都是要耗费巨大。若是另辟蹊径,臣实在想不出好法子。东面大海是闵煜的天然屏障,西面崇山峻岭又多湿热瘴气,不利行军。”赵岩见皇上面色凝重起来,不想让这位年轻的君主心中烦忧失了气势,于是岔开话题,故意说笑道:“那平县也不知是个什么‘宝地’,闵煜把不喜欢的人都往里面塞。皇上您是不知道,闵煜这人实在没有心胸,竟只给了他弟弟八百老弱病残便打发了来。不过这次平县的县令倒是有些见识。”

      果然湛凞笑问道:“如何有见识?”

      “以往的县令都是紧闭城门,日夜派人巡逻警备。可这位赵县令一来就立刻恢复了平县的日常生活,好像不把我军放在眼里一般。”

      “赵润玉?”湛凞心中一动。赵岩惊奇道:“皇上怎么知道的?这小县令确实叫赵润玉,只有十六岁呢。”

      “好好好,朕要去平县一趟,亲自拜会一下这位赵县令。”湛凞的话让赵岩惊愕,他只能望着子端,期许着帮忙劝说。这位女子的身份他是知道,可以说是真正能权力通天的人,可惜他并不了解子端唯皇命是从的性子,所以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却见皇上兴奋地下山去,只能苦笑着命令全军警备,然后亲自带着心腹干将悄悄跟着,埋伏在平县周围,紧张地命令斥候四处打探,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将不顾一切拿下平县保护皇上。

      湛凞哪能理解赵岩的紧张心情,晃悠悠进了城,还饶有兴趣地四处观望。子端依旧板着脸,心却提了起来,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命令暗卫加强警戒。

      平县虽小倒是挺繁荣,百姓面上也未见惶恐之色,县令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轻易打听到府衙的位置,湛凞毫无顾忌地登门拜访。

      府衙门外只靠着个老头,懒洋洋地在晒太阳。子端假托姓唐,是县令的故人。老头也没多说,慢悠悠转身进去回禀。好一会只听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入眼帘的是位衣着朴素的蓝衫少年,体态匀称、丰韵天成、英姿非凡,宛如莹玉一般夺人眼球。

      湛凞暗赞了声“好”,又见少年望着自己微微一怔,眼中露出又惊又奇又疑又惑的神情。只是一瞬间,少年便恢复常态,拱手施礼,声音清脆道:“请先生内堂一叙。”

      湛凞好似和少年熟识一般,笑着示意少年带路。内堂中一位国色天香的少女正奉茶而来,见到客人,也只是不解地看看少年,得到首肯,随即便羞涩笑笑,准备退下。少年警觉地将房门掩好,拉着少女,对湛凞笑道:“大端皇帝驾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只是我俩不是端朝臣民,所以不能行跪拜大礼。”

      “好个聪明的赵润玉。你是如何认出朕的?”湛凞脸上显出不加掩饰地喜爱之情。

      “我自小便男装示人,对于女扮男装,自然比旁人细心些。天下做女子还能有如此磅礴大气的,除了端皇再无她人。”赵润玉含笑而道,面无异样。少女却露出忧郁紧张之色。赵润玉安慰少女道:“凝香勿忧,我曾听人说起端皇在潜邸时女扮男装微服出巡的奇闻,她自然能看出我的隐秘。”

      “你是说像朕这样嚣张的女子,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是也不是?”湛凞大笑道:“也是,这世道男尊女卑到极致,既女扮男装,便要小心藏着掖着,生怕有人窥破。只有朕才能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端皇是将我平县当做了自己的王土了?”赵润玉不卑不亢地笑道。

      湛凞有意试探道:“你放弃了平县的警备,不就是拱手将平县让于了朕吗?”

      赵润玉笑道:“平县弹丸之地,地势平缓无险可守,是个无关紧要的弃地。赵岩和韩涛都是久经沙场的干将,不会为了这里大动干戈。我又何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湛凞是越发欣赏赵润玉,又见那少女十分紧张的样子,打趣道:“这位赵夫人就是名动孟阳的陆凝香吧?朕长得很可怕?何至于让夫人紧张如此?”

      陆凝香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很有修养地对端皇道了个万福,“润玉因为我得罪了皇上,如今又和端皇相谈甚欢,万一被人传到了孟阳,后果不堪设想。况且皇上的弟弟已带兵入了平县,端皇还是小心为好。”她很委婉地说出了希望端皇赶紧走的意思,她不是无知的女人,对“夫君”的处境很清楚,稍有差错,九族都会跟着遭殃。

      赵润玉握住陆凝香的手,想让她安心,“你不用担心端皇的安危,想必此刻赵岩已亲率大军埋伏在平县外。至于平县内,”她看看子端,“稍有不对,恐怕我俩的人头就移位了。”

      “她哪里是关心朕,她是关心你。”湛凞正色对赵润玉道:“跟朕走吧。在闵煜这里,你女扮男装入官场可是重罪,一旦露出马脚,便是灭门之祸。只有朕,只有在大端,才可以让你以女子之身一展抱负。”

      赵润玉苦笑道:“端皇既然假托唐姓,显然是见过了咸安先生。当初先生他要偷渡北上时,也曾劝我一同而去,只是家乡老母尚在,。晋帝对凝香的心思,对我的恨意,我俩这一走,势必连累家人。”

      湛凞轻笑道:“这有何难。”她唤了声“子端”,道:“尽快将赵母安然接到京城。”

      “遵旨。”子端躬身道。赵润玉拿出一块玉佩交予子端道:“这是凭证,我娘一见自会明了。海路最为安全,有劳姑娘了。”她又对湛凞拱手施礼道:“多谢端皇援手相助。还请端皇下旨围困平县十日,不让晋帝有疑心。”

      “好,等闵煜知道平县的情形也已经是十日后了,再去抓你母亲也是鞭长莫及。”湛凞此刻真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赵润玉,“看来唐咸安没有给朕推荐错人啊。”

      赵润玉温尔一笑,“既如此,事不宜迟。”

      “好,走。不过陆小姐意下如何?”湛凞心情大好。

      陆凝香脸色一红,偷瞧了一眼赵润玉,低下头轻声道:“她去哪儿,我跟去哪儿。”

      湛凞呵呵直乐。赵润玉和陆凝香颇为羞涩,转身去准备,她们什么都不带,只稍加变装,带着湛凞等人从边门处悄悄出来,穿过几条小巷,便出了县城。暗卫中早有人将马匹备好,众人正跨上马时,一队晋兵慢慢地走过来,为首之人骑着白马,是个衣着鲜明的英伟男子。

      赵润玉和陆凝香赶紧偏转身子,子端使了个眼色,几个暗卫打个掩护,将赵、陆二人挡在那男子的视线外。只有湛凞暗中示意暗卫不要护她,笑嘻嘻冲着男子点头示意,然后坦荡离去,她已经认出了此人。

      男子完全被湛凞吸引,脸色微有惊讶之色,似乎在回想这是谁家的子弟,跑到平县来为何?见这子弟虽衣饰无奇,却用的是上好衣料,也不敢小瞧。他现在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早没了以前的张狂,当下也冲这子弟颔首示意,只是奇怪这人好眼熟。等进了平县快到府邸,男人突然一拍脑袋,怒吼一声,“湛凞!”跟随的士兵吓了一跳,紧接着又听这男子恨声道:“跟我去追。”说着拨转马头,刚要挥鞭,有个城门小校慌张跑来,“三、三爷,不知从哪儿来的端军,好多人啊,平县被包围了。”男子脸色大变,“还不赶紧关了城门,去找赵润玉。”

      这男子正是闵炫。闵煜退兵后便将他赶到了平县。虽府邸和地盘都是极小,但借着柳玉陵的财力,他也混得有点滋味,暗自四处网络谋士,倒真也给他寻到了一两个。听从了谋士韬光养晦的建议,他面上做出了不学无术的样子。今日他便是去郊外游猎,不过他也不敢走远,毕竟这里离了天门岭很近,而且那该死的县令竟然一上任就撤去了所有警备。他以为县令的作为是闵煜授意,心里自然不满,故而和赵润玉也没什么交集。闵煜只给了他八百老弱病残让他驻守平县,连个封号都没有,到现在他的府邸都没有门匾,分明就是叫他出丑。但如今颜面是小,命才是重要。闵煜的借刀杀人,他一眼就瞧了出来,所以赵润玉不守平县,他倒是派人日夜暗中监视,一旦情势不对立马逃跑,他这点人马抗衡端军简直就是找死。

      今日见到这气势不凡的年轻人,他虽有拉拢之心却疑虑此人面熟,生怕是闵煜派人来试探。这也不能怪他,他与湛凞见面时,他已成年,再怎样落魄面貌也不可能大变,湛凞当然一眼认出。而湛凞那时才十五岁,如今已快二十,身形体貌多有变化,只有家人或爱人这般亲近到骨子里的人才不觉变化显著。等快到府邸时,他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竟想了起来,顿时恨意陡显,才要去追,又听闻被围困,立时被吓得一身冷汗,这可往哪儿跑啊。他顾不得形象,跑进府去找他的谋士商量对策。可惜啊,就算他谋士有通天的本领,可屁大的地方又无兵无粮的,如何守城?他已经感觉气息不畅手脚发软,难道湛凞是因为他对闵仙柔的妄念,所以要除之而后快?还好此时有个谋士跳了出来,希望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端军退兵。他就像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赶紧打发此人去了。

      接见谋士的正是湛凞,她是知道柳玉陵之事的,想看看这个听命于闵仙柔的女子是如何在闵炫身边行事。那谋士并不认识端皇,且没有眼力,不知天高地厚地混乱说了一通,其意无非就是说不宣而战,非君子所为。

      湛凞气得差点笑出声,命人将这谋士轰出去。心中有点对柳玉陵刮目相看,将些无能之人送给闵炫,安其心,涨其欲,对大端无威胁,让闵煜难心安,是个奇女子。随后她又叮嘱了赵岩几句,带着赵润玉等人返回京城。

      路上,湛凞甚是无聊,随口问了赵润玉,“听唐咸安说,你七岁替父伸冤,将给朕听听。”

      赵润玉笑答,“草民的父亲是当地的富商,好善乐施,故而多有赵氏族人前来投靠,岂料却招来杀身之祸。草民六岁那年有个叫赵吉的人领着三个儿子来府上借些银钱,父亲一对族谱,当即认了赵吉为大哥。母亲甚是奇怪,这赵吉已经七十多岁,却有三个三十不到的儿子,她劝父亲多留心。父亲不以为然,说自己也是四十岁才得了孩子,赵吉定是也如他一样。这赵吉拿了钱财,不愿像一般人在府上混吃混喝,执意要回村种田。父亲对赵吉的举动大加赞赏,以为他是个自尊之人,实在有困难才来借款,便去了戒心。赵吉的村子距离府第也不过半日路程,父亲常去探望。春节后的一日,父亲照例又去探望赵吉,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第二日衙役来叫母亲去认尸。原来赵吉报官说,父亲欺辱村女未遂,被村女之父撞见,起了歹心,将父女二人杀死,后和赵吉起了冲突,推搡之中,父亲撞到了桌角立时气绝。”

      赵润玉黯然神伤了一阵,又道:“母亲哪里能信,当初身子不好嫁于父亲后一直无子嗣,父亲又连纳了三房姬妾均无所出,没几年三房姬妾都是生病而亡。父亲信奉佛道,再不肯纳妾,只说有子与否皆是命,哪能误了别家姑娘。这样的父亲怎会去欺辱村女?草民跟着母亲去了府衙,瞧得真切,父亲的尸首上全是伤痕,分明就是被殴打致死。那对被杀父女粗手粗脚,分明就是干惯农活之人,父亲养尊处优,如何能将这对父女杀死?那赵吉都快到耄耋之年,手脚哆嗦,行动不便,草民一七岁小儿都能将他推翻在地,他怎还能和父亲推搡?母亲不服,上告县令。怎奈县令就是不许翻案,可怜父亲,身后还要背负恶名。草民怎能心甘,听说将有大官路过,便让人在官道上日夜守候,然后亲自拦轿喊冤。所幸是宋耀宋大人接了状子,替父亲洗脱了冤屈。原来这赵吉年轻时就有恶名,后来四处游荡入了强盗窝。端朝建立后,悍匪都被剿灭,他却侥幸逃脱,途中认了三个流氓为干儿子,又打听到父亲的名声,便想讹点银子,好回乡作威作福。为了钱财,平日间他们见父亲都露出和善的虚伪嘴脸,乡民们害怕报复,不敢向父亲直言。恰巧那日他们强抢村女时正被父亲瞧见,父亲不能容忍,和村女父亲一同解救村女。那三个流氓哪肯罢休,双方厮打起来,最后父亲和那对父女都没有幸免。可恨赵吉,想出嫁祸之计,又见县令贪财,便许偌等谋到赵氏家产,分其一半。如此一来,县令怎会翻案。所幸老管家忠心,草民又一直扮作男儿,这才没叫赵吉得逞。为避日后风险,父亲昭雪后,老管家将地产变卖,带着草民母女到了一处颇为隐蔽的山下定居。”

      “真是不公。”湛凞有些忿忿,她知道自古以来女子是没有权利继承家产,若是富裕人家只剩下孤女寡母,那么整个族群便会召开族会,将此人家的家产瓜分,分的最多者负责寡母的赡养和孤女日后出嫁的嫁妆。若不是赵润玉假作男儿,现在这家母女已无前途。她疑问道:“你父怎会将你充作男儿?你和陆姑娘又是如何结缘?”

      赵润玉道:“这也是无心之举。父亲不惑之年才得了草民这个女儿,当下是大排筵席,足有半月。按惯例,生了女儿只放挂鞭炮了事,只有生了儿子才可以摆宴待客。父亲也没有刻意解释,接生的稳婆没几日又随家人去了外地定居,母亲也是个喜静之人,贴身的丫鬟婆子总共只有三人,日后父亲又给草民请了启蒙先生,将草民宠得无以复加。连番举动,外人想当然以为草民是赵家男丁。母亲当时是以为不好,父亲却说等草民到了髫年请了西席,再对外澄清也不迟。唉,母亲知道,父亲虽嘴上不说,但心里对没有男嗣还是介意的,将草民充作男儿不过是聊以宽慰无子之憾罢了。至于草民和凝香的结缘,当真是好笑。父亲与陆伯父是好友,陆伯父志在仕途,金榜题名后一直留在京城,与父亲多年不见。草民一岁那年,陆伯父只身回乡祭祖,特地绕道来看望父亲。长辈们一见之下激动万分,当下喝了个酩酊大醉,糊涂间便写了婚书,交换了玉佩做了文定。次日陆伯父因急着赶路,没来及支会尚在酒醉中的父亲便走了。父亲几次三番要去看望,奈何世道太乱,在路上被抢了数次,只得作罢。想来陆伯父是听了外面传言,以为父亲得了男婴。而父亲必是以为家人告之了实情,也就没多说。”

      湛凞听得津津有味,“那婚书如何书写?陆家不是迁到了孟阳,怎么也没了联系?”

      赵润玉笑道:“酒醉之下的书写哪能清晰,婚书只有八个字‘赵陆结亲,玉佩为证’。”她望着凝香温柔一笑,陆凝香会意笑道:“因是南方人,父亲在京城甚被排挤,在民女七岁时便携全家回了孟阳,投靠了闵煜。其后写了封信赵叔叔,却石沉大海,父亲焦急,四处打听均不得消息。民女十岁时父亲过世,家中也无男丁主持。所幸母亲宽厚,待两个姐姐犹如亲生,待姨娘们更是情比姐妹,这才勉强安稳下来,后母亲病故,又依仗两个姐姐的夫家势力,陆府才得以保全。民女后来才得知,所谓保全不过是闵煜看中了民女,他们想借机巴结而已。”

      赵润玉接着道:“当年接到陆伯父信件时父亲刚被冤害,草民要假充男儿保住家产,所以母亲便没有回信。后来隐居,母亲也恐有人觊觎陷害,一直不敢将草民女儿身份泄露。直到去年,母亲觉得陆家小姐与草民同年,也是年岁不小,恐怕耽误了她,于是要草民去孟阳了结此事。草民去了孟阳,先拜会了宋耀先生,又认识了咸安先生,本想着过几日再去陆府拜访,哪知突然传来了闵煜看上凝香的消息。草民心急如焚,当晚便夜探陆府,与凝香定下了这赛棋招亲的计策。可这招亲之计难就难在需找个合适之人匹配凝香,否则一切枉然。唉,草民那时刚好在旅店认识了一名来孟阳赶考的书生钱伯涛,此人一表人才谈吐不凡,又下的一手好棋,家世也是清白。草民数次将凝香乔装带出府,引她与那钱伯涛见面。草民见两人详谈甚欢,凝香也颇为满意,便带着钱伯涛去参加了赛棋会。可惜此人徒有其表,见了闵煜便吓得投子认负。草民只好亲自上阵,就这样娶了凝香。到平县上任前,钱伯涛来送行,说旁人尚可一争,皇帝天威难测,如何抗衡。能说出此话,他也算是坦荡了。”

      “这姓钱的哪里是来送行,分明是来看你笑话。嘲笑你得了美人失了前程,还被闵煜记恨,将来性命都会堪忧。”湛凞不以为然,“朕听唐咸安说你文武全才,你是师从何人?”

      “皇上谬赞。”赵润玉谦恭道:“草民的师父不出名,他本是李朗手下,在钜城一带抗击北狄。后李朗被调至雁翎关,师父一怒之下便脱离军队自组义军,哪料内外勾结 ,义军被当做反贼,在晋军和北狄的夹击下全军覆亡。师父逃脱后心灰意冷当了道士,四处云游。草民替父伸冤时正被师父瞧见,他随后找上了母亲收了草民做徒儿。可惜草民还不及报恩行孝,师父便在前年病故了。”

      陆凝香突地黯然道:“不瞒皇上说,润玉她早有投大端之心。她本欲和唐先生一同离去,奈何是凝香拖累了她。”

      “又来了,你总是自怨自艾,叫我如何,唉,”赵润玉有些急了,“你,你我,你,我早和唐先生说好了,他去大端后必会想法子举荐我。皇上求才若渴,必会让人来解救我们。”

      湛凞被赵润玉那结巴的样子逗乐了,“原来如此,所以你能安心去平县上任。”

      赵润玉因为刚才一急,脸色有些涨红,“草民不敢隐瞒,草民早给母亲去了信,若是唐先生不能面圣,半载后等闵煜稍松戒心,母亲便带全家出海去大端,而草民只要接到母亲从大端的来信便会立时带凝香入天门岭。只是草民没想到,皇上竟亲自前来。”她又见陆凝香眉头不展,不住小声安慰。

      陆凝香低声忧心道:“我这一走,我的姨娘和姐姐们会不会受到牵连?”

      赵润玉笑道:“闵煜素重贤名,你姐姐们又都嫁了权贵,他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和下属、寡妇为难。三五月后,他身边有了其他美人,自然会将你淡忘。”

      二八年华竟然如此思想通透、周到行事,唐咸安啊唐咸安,你给朕推荐了个大才啊,湛凞感慨不已。晃晃悠悠回了京城,子端来回禀说赵母已经到了。赵润玉十分兴奋,当即回了皇上带着凝香告退。

      湛凞也想着闵仙柔,赶紧回了宫,匆匆洗漱一番便迫不及待要一亲芳泽。哪知闵仙柔冷冷推开她,面色不善道:“我给你半月之期微服私访,你足足迟了十日才归。你竟还私自跑到了敌境,你现在不比以前,你是皇帝,你的安危关系天下,关系我们孩儿的性命。你——”

      湛凞很不痛快,她本就有些疲乏,正想在温软怀中歇息,这一通数落让她烦躁不已,火气也没压住,当即回嘴反驳。闵仙柔直气得双眼含泪脸色发白。两人大吵一架,最后湛凞拂袖而去,子端见皇上又换上了便服出了宫,想劝又不敢,只能赶紧跟上。

      湛凞胡乱走了一通,问:“你把赵润玉一家安排在哪儿?”子端不敢怠慢,带皇上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落。赵润玉也纳闷,上午才告退,这才中午皇上又来做什么。

      湛凞心情不好,进了堂屋径直坐在了主位上。赵母和陆凝香赶紧跪拜后又忙着奉茶。湛凞喝了口茶水,对子端道:“这里不错,只是没有伺候的下人吗?”

      “回皇上,奴婢的下属怕人多引来注意,故而先将赵老夫人送来。至于老管家和三个丫鬟婆子,都是下人,不会引来怀疑,所以迟些时日才会将他们送来。”

      赵润玉忙道:“皇上,草民和凝香可以照顾母亲的。”

      湛凞点点头,突道:“你是准备参加武举还是文举?”

      赵润玉只一愣,立刻道:“草民想参加武举。”

      “朕所料不错,你有个行伍出身的师父,兵书战策自然是拿手的,”湛凞疲惫道:“只是朕不准你出头,考个居中即可。这话朕也对唐咸安说过。”

      赵润玉略一想就明白了,感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草民和唐先生以往还都是敌臣。”

      湛凞满意赵润玉的机灵,赵母在一旁看出了皇上的疲乏,小心道:“民妇斗胆请皇上留下用膳。”

      湛凞不好说她和爱人吵架,出来散心没地方去才来这儿的,只能含糊道:“不必,朕只是来看看。老夫人教的好女儿啊,润玉日后必成大器。”

      赵母是过来人,见皇上烦闷劳累却又不回宫休息,分明就是受了气又无处发泄的表情,试想,这世上谁能让皇上光受气却不能发火的?那只能是皇上不舍的爱人。她在晋地时也听闻过这位女皇帝的轶事,故而有意笑道:“皇上可别只看玉儿的面相就觉她好,玉儿以前极为淘气,民妇常常拿着大木棍揍她。有时见她哭得伤心内心也是不忍,但她是民妇的命根子,若是有了什么差错,还不要了民妇的命!所以也只能严厉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爱之深责之切吧。”

      “爱之深责之切。”湛凞默默重复了一句,有了一丝通明,她的仙仙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也不怪湛凞,她和闵仙柔到底年轻,又都有万人之上的强势,长辈又不在跟前,一旦吵嘴,二人都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敢劝说,只得自个生着闷气。赵母的一番话来的及时,正击中她的心田。一旦想通,也不迟疑,立即起身就要回宫。

      赵家三口又要跪送。出门前,湛凞好心情调侃道:“赵润玉,你在平县不是说晋民不拜端皇吗?”

      赵润玉叩头回道:“如今身在端朝,自为端民,当拜端皇。草民坚信,日后普天之下皆会是王土的。”

      湛凞哈哈大笑,急着赶回了宫,路过御花园时正碰见了恵妃挽着个华贵的老妇人在散步,后面跟着一大堆太监宫女。

      湛凞才好转的心情又阴了下来,看着跪满一地的人,冷冷地问:“这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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