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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砌下落梅如雪乱 ...

  •   已过数月。
      春花烂漫,草长莺飞。清晨的花园有些微寒,凉薄的日光打在初生的草木之上,衬得颜色苍郁深沉。如今桃花刚刚开好,不似海棠活泼,不似牡丹艳丽。灼灼之华却仿若流霞。只是在这清晨露重的一方花园,显得格外突兀。
      流朱一身素衣,右手提着竹篮,里面盛着几只青花瓷瓶。正小心翼翼的收集花叶上的露水。安定公天性风雅,喜好龙井,偏得用清晨雨露煮沸烹茶。流朱听到其他下人的说辞,便早早跑来采集雨露。
      我这几个月在瑶光殿基本足不出户,倒是很少来王府的花园。信步闲庭,这花园除了几株桃树绽的好些,却着实没什么看头。安定公喜好雅致,志趣山水。这自家的花园却是如此不堪。我正暗自揣测,却见的一曲篱笆旁,本是采露的流朱忽的停下,直腰盯着地上的某处,神色异常。
      “怎么了?”
      我伸手拂去竹架上垂下的柳条,看见流朱清秀的脸上越发惶恐,她张了张嘴,声音淡淡却依旧清晰。
      “好多血……这摊血都枯了。”
      苍白的指尖指向某处,不过是一片无名野草,欲滴的青翠浓郁下赫然一抹突兀痕迹,许是时间久了,血迹已极尽发褐,如同枯藤斑驳。我低下头嗅,依旧散着淡淡腥味。一旁的流朱慌忙拉住我的衣袖,抖声道“王妃,这花园怎么会有血。难不成前些日子进了贼人?”
      我与流朱偏安于瑶光殿,两个月甚少出足。安定公平日里,偶尔去喝几口茶,听我弹几个曲子。却从不与我说府上的事,甚至从不在我那留宿。
      我与他相敬如宾,是夫妻间不该有的淡漠疏离。
      “也许是下人打闹吧。”我转身淡淡道,内心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我身为安定王妃,这府中的事我却一概不知,除了流朱也无人与我交心,就像我是这王府中最多余的存在。
      烟花三月,江南春风正好。淅淅沥沥的春雨送走落梅翩跹的冬寒。窗外的景象辗转了几许。想到如今已嫁给我的夫君整整两个月,却连他的轮廓都记不清晰,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而回了瑶光殿,流朱似是忘记了方才在花园见过的事情。兴致勃勃的拿着那几个青花瓷瓶,脆声道“王妃,下次咱也用这露水为王爷泡茶。”
      我无奈的笑“一杯茶就管用了,王爷这么好哄的?”
      流朱鼓着腮帮子赌气道“王爷也不知怎么想的,都十几天没来瑶光殿了。难不成真的是去钟山里做隐士不成?”
      我脑海中突然晃过花园里那片干枯的血迹,心头一闪。却又下一刹否定。安定公身为皇子,又是在自家花园,下人总该不会如此掉以轻心。
      何况,若是王爷受伤。府中总不会一点动静没有。可…
      “不如……”我顺过流朱的话,看着放置在角落的那把琵琶。细细碎碎的日光透过雕花窗牗打在上面,能清晰的看到漂浮在空中的点滴尘埃。梨花木上弦丝晶莹,一弹一拨都是极好的音色。
      皇上亲赐的琵琶,就如那日华庭初见,一曲惊鸿下他亲赐的姻缘。
      我勾了勾嘴角,眼底再露不出一丝笑意。
      “去风华殿吧。”
      我突然想去看看他,想知道他平日的生活。想知道那般清秀俊逸的六皇子究竟是怎么的风雅。而不是,在我这静静喝茶,而不是,偶过过来看我却什么要事都不与我交谈。
      紫檀清香氤氲下的清雅身影,只端坐案前。莞尔看我道,娥皇,弹只曲子吧。
      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流朱细细为我打扮一番,一身朱红羽衣长袍,滚针银线绣着几多牡丹。总算像个王妃该有的模样,只是铜镜之中的那笔眉眼,多了几分惆怅。冗繁的长袍涉地铺散开,像一朵凭空绽开的绮丽花朵。
      那是个晴光大好的春日,我记得很清楚。
      途径几曲长廊,拂落几瓣春花。湛蓝天色衬得日光分外明媚,我与流朱行至风华殿,路上遇见不少下人。似乎并未料过我会主动去寻王爷,脸色半分惊讶,半分疑惑。却仍是毕恭毕敬的行礼。
      流朱嗤之以鼻。“这帮奴才,天天就知道谄媚那个窅娘。若不是这回撞见王妃,怕是都忘了这的正主了。”
      我想起那个红衣翩跹的女子,一时百感交集,却对流朱淡然道“她那么早就入了王府,下人自然应对她持之以礼。”
      此刻恰好经过后院的池塘。雕栏玉砌稳稳驻于水上,九曲回廊直通至湖心的亭子。淡淡的一抹身影正于亭中潇潇抚琴。流风临水,那人背对着我,身姿却挺拔如玉,似朗月入怀。一袭夜雨然就的天水碧衫,丝毫不若皇室的奢靡繁复。
      如此清雅的身影,安定公,李从嘉。像一卷缓缓铺开的画轴,淡淡烟波,公子如玉。
      远远的看着那亭子,流朱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下来。“王妃,奴婢便在此处候着吧。”
      我淡淡颔首,兀自静静顺着琴音走去。木板铺就的长廊小路,朱漆雕花的砌玉栏杆。些许的微风拂过池中的尚未开好的菡萏。我慢慢走向湖心的亭子,长袍曳地而过,堪堪踏入亭子的时候。
      “王妃怎么来了。”一曲未毕,他却停了动作,突然转过身来看我,深重如墨的目光带了点笑意,还有几分迟疑。
      浅碧的衣袍恰到好处的遮住他的手腕,我下意识挪去目光,却瞥见他缩了回去,只露出几截指尖。
      他的声音略带低沉,不似外表温润,却依旧如沐春风。
      “王爷曲子弹得好,臣妾闻音而来。”我神色舒缓,俯身挑拨了几根古琴弦,笑道“好久不见。”
      李从嘉身上淡淡香气,是窅娘染得紫檀。那个西域女子。瞳色深邃,魅影如歌。一颦一笑都是描摹不出的风景。一身红衣却不染风尘。她的美艳带着几分妖媚,却又多了几分清冷。就像寒冬孤傲的腊梅,带着风骨,姿态。
      嫁到王府的第二日,窅娘便拜访了我。她很美,也很真诚。在她清澈中的眼神中我看不到勾心斗角,看不到权术争分。双瞳剪水如春日潺潺溪流。她那日异常兴奋的与我聊了一些简单的诗词音律,如数家珍。
      倘若朋友,她该是我府内唯一的朋友。
      流朱听人说,王爷很喜欢她。
      王府的舞姬众多,却只有窅娘是与众不同的。偏只有红袖阁夜夜笙歌,灯火辉煌。金莲台烛火通明,明灭光影间衬着窅娘绚丽的舞步,身姿妙曼,楚腰纤纤。佳人绝世独立,风华灼灼。
      就连我这样的女子都是无法抗拒。
      “王爷许久没来看我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指尖拨过最后一根琴弦,发出清脆的长响,余音不绝,在这空中缓缓飘荡。
      李从嘉依旧云淡风轻的笑了笑,眼神中的讶异稍纵即逝。
      “这几个月北方骚扰不断,父王也是心急如焚。大哥北上行军,我时常去宫中议事,确实疏忽了。”
      我无奈莞尔,随即敛去笑意“可臣妾怎么总听着那红袖阁时常传来王爷的笑声呢。”
      他愣一下随后挑眉看着我,俊逸的脸庞竟莫名带着几分笑意,半响才幽幽道“王妃,吃醋了?”
      我并未料想他会如此回答,竟一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沉默半响,我淡淡道
      “王爷多虑了,只是臣妾今早在后花园见到血迹,内心好奇所以来问问。”
      “不过是前几日两个下人发生争执,打斗罢了。”他自然而然,神色平缓。找不出半点不对劲。“我以为你不在意府里的杂事,所以嘱咐过那些下人,此等琐事不必让你操劳。”
      “我在意,王爷却从未问过我是否在意。”
      一时无言,诺大的池塘,水露沾衣。李从嘉墨色双瞳此刻万分深邃,浅碧衣袍被微风吹得飞扬,像一朵青色的莲花。他看着我,眼神从所未有的认真。我看着他,心里却莫名失落。 。
      他淡淡吐了口气,清秀眉目微微蹙起。
      “娥皇。”
      声音一时温柔的让我恍惚想起成亲那日,绣着锦绣鸳鸯的大红喜帕被修长手指缓缓挑起,朱红纱帐,龙凤呈祥。昏黄的烛火衬着室内一片旖旎,他穿着一身大红华袍,如玉白皙的皮肤被映的甚是俊朗,而他深邃如墨的眼眸,摄人心魄。
      果真一目重瞳,帝王之相。像一滩化不开的浓墨。
      “娥皇。”
      他当时这般温柔唤我,眼底温柔,音色温柔。我却知道这不过是最简单不过的礼数。那夜红烛滴泪,寒更漏断。
      我的夫君,却不是我的良人。
      嫁给他本该是我最好的归宿,自我十岁那年,父亲便收掉了我所有的玩具,遣散了许多终日陪我嬉笑胡闹的下人。自那开始悉心栽培我,从品德才能到言谈举止,期许我会成为整个大唐最让人钦佩而得体的王妃,从那之后,我敛去自己原本的性子,收掉所有锋芒,与琴棋书画终日为伴,一点一滴都努力维持着金贵矜持的王族身份。我也曾以为自己会安守本分的做一个王妃。不管王爷对我如何,只要与他白首到老就好,只要让这黎民苍生信服就好。
      可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始终会想起那个沉重夜色下,细碎的月光伴着飘香的桂树。那个人唤我一声阿离。
      多少次夜半时分,这个玄衣身影就这样直直闯入我的梦中。
      我曾做过几天的阿离,便做回几天真正的自己。
      而如今我只是周娥皇,娥皇。周府大小姐,安定府王妃。

      日光顺着流水亭的檐角倾洒而下,轻轻浅浅。李从嘉的眉目微皱,在淡淡的紫檀香气中,那般意外的表情有些不真切。
      “娥皇,我只是不想你太担心。”
      我一瞬间的错愕,并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只是摇头道“王爷,也许一个得体的王妃本不该如此咄咄逼人,臣妾只是不想活的像个局外人,你我既成婚,自然希望有些事情应当一同面对。”
      浅碧下的清绝手腕若隐若现,我盯着他的衣袍,半响长叹了一口气道“何况…受伤的是王爷吧。”
      慌忙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闪过,却又瞬然消失在他深邃的眸色中。我虽然与他貌合神离,却还是明白一些事情,安定公终日描摹书法丹青,习惯性会把衣袖挽起,浅碧的衣袍不经意都会沾染淡淡墨迹。而如今他衣袍干净如新,再加上他方才的眼神。让我更加笃定。
      “瞒我这些做什么?”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露出那截手腕。依旧风姿无双,清逸绝伦。只是……多了一道长长的疤,伤痂尚未完全脱落。宛若一条弯曲的蚯蚓,生生烙印在他的手腕之上。
      他只是云淡风轻的笑,恍若这伤痕本不是他的。
      “你刚嫁过来不久,我担心你害怕。”
      李从嘉,究竟是怎么样的人。我抓着他的手腕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半个月,我的夫君受了伤,我竟然才知道,而且是他这样笑着告诉我。
      我抬眼看他“怪臣妾平日不够关心王爷,竟然才知道。”
      “是我不许下人说,除了当时在场的人。府内的人都不知道。”李从嘉语气依旧温柔,眼底如水清澈。“娥皇,我并非刻意瞒你。”
      我看着他的腕子,清瘦的轮廓上一道触目惊心,莫名心疼,只觉得这疤痕像是毁了一道风景。
      “若只是伤了腕子,花园怎会留下那么多血迹?”
      他沉默半响,扭过头去只留下一个清秀的侧脸。临水负手而立,公子陌上翩翩。
      “既然已是半个月的事,王妃就莫要追究了,你看我如今也是好好的。”轻轻浅浅的语气,他始终不愿与我多说。
      我想到此处,不禁又自嘲的笑笑。
      不远处的红袖阁忽然传来阵阵笙歌,穿过池塘,穿过斑驳光影。旖旎乐音让我恍惚间看到窅娘的巧笑明眸,轻歌曼舞。又会是一场惊鸿霓裳吧。我缓缓松开他的衣袖,
      “估摸着是窅娘排好了曲子,王爷过去吧。”
      李从嘉却依旧站在微风之中,不动声色。默然片刻,他突然问我。“这些日子在府里呆腻了吧,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湖水对面的金莲台散着熠熠光芒。清扬悠远的一只曲子缓缓传来。绯红的女子衣袂轻飘若绽开的红莲,隔着水波浩淼,烟雾迷离。像一幅亘古的画卷。
      视野里被那样的婀娜绮丽满满占据,心里却微微觉得空涩,我回头看李从嘉浅碧如玉的身影,轻轻笑道。
      “不必了。”
      李从嘉却并未理会我,而是俯身执起我的手,道“那王妃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浅笑了一下,眉眼轮廓深邃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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