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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09 ...

  •   09

      张瑞雨实则不能被称为张瑞雨了。

      她已不记得一切。自己赖以存活的名字,漫长一生里涉及爱恨的瞬间,甚至在试图挪动自己时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废人。

      有个孩子叫她夫人,她下意识地便应,后来才发现,有许多孩子同她一样听着外头愈演愈烈的风雪。那些孩子讲话的态度战战兢兢,似乎她是什么凶禽猛兽,她也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算不上什么温柔的人,而且根本算不上什么好人。有很多事情,特别是不好的事情,忘记也不打紧,总有人会替你记着放着,最后一笔笔一条条,慢慢地与你算,这大约是老天的公理。她只有仗着余威与腔势才能保得住自己的地位。

      她觉得庆幸,她这个近乎瞎了眼,又不被爱戴的残废,本应除了无聊的往事之外一无所有,倘若不是忘了往事,如今光是坐在这里还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她偶尔也觉得后怕,无论她怎么想,都只能想起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的视线经过她,平常得紧,却又让她吓出一身冷汗。

      一切寂静,黑白颠倒,只有身边孩童的呼吸声供她计算时日。然而某日她睁眼时,不得不放弃对时日的估计,因为那个曾经努力维持呼吸的孩子已经死了。

      有个孩子在哭,她依稀听出那是老大,于是唤她。那孩子忽地停了哭声,哑着嗓子对她道:“夫人。”

      “死了便死了吧。”她道。她也想演得更声情并茂些,可心里根本毫无波澜。

      “其余几个人里,小七是最好的,她都死了,恐怕...”

      “恐怕什么!”她凭借依稀的记忆,本能地骂道,“把她收拾了。”

      “夫人,族...族长究竟什么时候来?就算只有我们三个人需要吃喝,柴火也撑不到下个月了。”

      “你管他什么时候来?”听到族长时她莫名起了火,抄起身边不知什么的东西,就往那方向掷过去,这句话说得竟是声嘶力竭,“他来不来都是你的命,盼他作甚!”

      她于是终于想起,那双眼睛是族长的,是她从未正眼瞧过的杂种,是她从未想过要偿还的罪孽,是他们张家的克星,也是救世主。

      她突然感谢上苍让她想起了这一切。毕竟有些事,活着的人里,恐怕只她知道得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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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这不是我们张家顶顶好的小媳妇儿吗?黑了这么多?”张海杏拽着白流光的两条臂膀,抬着头细细打量她,“上次我们见是多久前来着?”

      “一年半没见了吧,”白流光任由她挽着自己的胳膊,“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底层人民,族长一叫,还不得回来任命?”

      “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去了?”

      “哎呀,也没干什么,忽然一下,时间就嗖得过去了嘛,”张海杏捻了捻指尖,啧了啧嘴,笑了笑,“你说我也是,我们又不是寻常人,问这些没用的招呼做什么?”

      白流光接不上话,拍了拍她的手,想要问周海平,瞧见她的神色,却欲言又止。张海杏料定她要张口问些不该问的,干脆回头,也挽住了张起灵的胳膊。

      张起灵有些不喜,却也没说什么,任由她挽着。

      “哎呀,你们这分分合合的,我还以为下次见,你们肯定又是分着的,没想到你们两个倒想通了,”张海杏瞥了张起灵一眼,“这么多事,你们俩安安乐乐做个伴不是挺好?”

      “张瑞雨在哪里?”

      “有什么在哪里的,不都在宅子里,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几间屋子是新毁的,汪家人来过,”张起灵紧皱着眉头,“他们去哪里了。”

      “大不了就死了,怕什么,也没什么可给他们毁的了。”张海杏横了眼睛,一派云淡风轻,“他们的担子本也轮不到你背,这些没活下来的孩子本就是应当死的,你有什么可急的?”

      “就剩他们了。”

      “我现在讲的话你必须听清楚,”张海杏扯过插不上话的白流光,往他怀里送,“张瑞雨带着一群孩子去山里送死,就是逼你去见她,逼你做这最后一个人。现在这个境地,是你唯一的退路,带着白流光现在就走,管他劳什子的张家还是汪家,关你什么事。你从来跟张家人没关系,你生不在张家,就死不到张家的坟里去。”

      “我从来没有退路。”

      “你有,”张海杏的语调忽然软了下来,“你知不知道那些秘密,根本和你的人生没关系。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有别的人知道,你不管这些,是善恶有报,根本怪不到你头上。”

      “你见过周海平了。”

      “不知道你说的谁。”

      “你身上有那个地方的味道。”

      张海杏像是终于没了底气,“都在洞里,劝过了,说是宁死不把张家的孩子交给汪家。我说带他们走吧,他们偏说只有族长带着才肯走。一个冬天下来,死的都冻实了,还不肯。”

      “你们是说,张瑞雨还活着?”白流光终于从这沉默中找出插话的当口。

      “还活着就是了。”张海杏又搓了搓手,“妈的,跟这小子我讲不通,烟瘾都犯了。”

      “你上次跟我讲你不抽了!”白流光质问,“你不要命了?”

      “正戒着呢,你别像个老妈子似的和我唠叨,”张海杏从白流光臂弯里抽出了手,“接下来的地方你不能进去。”

      “她也去。”张起灵忽地冒了句话。

      “你疯了,谁知道张瑞雨这老婆子还会不会发疯,她是不能把你怎么样,白流光这把小骨头,能不能活着出来还是个问题。”

      “你们讲别的就算了,说我的时候能不能看着我......”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和张瑞雨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她来说,你爹就是被你娘这么个外族人抢了的,你让白流光到她面前晃悠,她要是发疯怎么办?”

      张起灵不理会张海杏,反冲略显幽怨的白流光摆摆手,“你跟着我,”白流光闻言走到他左边去,张海杏见说什么都没用,索性也不言语,单纯跟在他二人身后,一副准备救场的意味。

      白流光原以为张家在大灾后还会同往常一样执着于面子,重建个工工整整的大园子出来,结果却是一片破败。断壁残垣间几乎寻不到她记忆里那个压抑可怖的大园子,周遭的林子也尽数成了焦木。

      说起来也奇怪,这张家的房子少说也存了有三四百年,而汪家入侵到如今,不过短短数十年,即便是少数完好的房屋,也已成了破砖烂瓦。白流光路过一间屋顶洞穿了的房子,才意识到这是当年她学礼数的地方。她过去没少被那老妪毒打手心,如今想起来,那时觉得彻骨的痛,却是她这数十年里体会过最轻的了。

      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拽住了张起灵的袖子,张起灵回头看了看她,拽住了她的手腕。

      三人自张家正门出去,骑了马,往山顶走了约莫几顿饭的功夫,越走越陡,树木越稀。张家本处于群山环绕的低谷中,较为暖和,待走到山顶,积雪便越来越多。到了某处,连马脚都开始打滑,只得步行。这深山的春末依旧奇异地刮着大风,虽不比藏区寒冷,却也飘着微雪。张起灵拉着白流光,以防她脚底打滑,白流光却走得异常平稳,许是藏区的路走多了,便也习惯了。

      “豆芽你眼神好,多看看,”张海杏嘟囔着,“这防事的洞约莫也就这几个,她带了那么多人,自己又要靠人背,也不可能是顶上那几个。”

      没等张起灵吭声,她身形忽地一歪,右脚整个没入了雪里,“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嘟囔着,侧身从两块岩石的缝隙里挤了进去,“就这儿了。”

      白流光定睛一瞧,那竟是一条窄长的梯道,隐隐地往山内延伸,应是个人工造的洞穴。方才岩石边上的积雪将它盖了个正好,故三人均未发现端倪。

      这梯子极窄且陡,三人走了近一炷香的功夫,才走到底下。张海杏此时走在最后,冲二人摆摆手,又往回走。白流光欲问端倪,张起灵却捏了捏她的胳膊,示意她莫要作声。

      白流光只见过一次张瑞雨,模糊地记得她的气度与刻薄,此时见到,却已没有人样。

      张瑞雨的大半张脸全是烧伤后粉嫩色的新肉,仿佛有什么人将她的脸揉成一团。鼻尖和上嘴唇不见了,唯有额头和下巴是完好的,一双眼睛也早已浑浊不堪。她靠坐在岩壁上,身下散发着一股恶臭,本该是右腿的地方空荡着,左腿显然也是不好动了。

      白流光能想过最凄惨的死法莫过于此,更莫要提她还活着。

      张起灵点了个火折,蹲下身去,朝着这人鬼不分的突兀地开口,“我要带活人出去。”

      张瑞雨动弹了一下,冲他的方向抬头,睁着眼睛冷笑了一声,“你要想救他们,可以,但你这辈子都要担得起这人命的重量。”

      张起灵起身去探查周围躺着的孩子,大部分由于放血时间过长,早已去了,连身上的衣物都被扒下来,裹在依旧活着的人身上。

      洞里充斥着排泄物的恶臭,张瑞雨明显是闻不到,也看不见自己的身下到底是怎样不堪,她早已放弃了做人的尊严,却又依旧揣着过去的骄傲颐指气使,“族长什么时候杀我?”

      “我不杀你。”张起灵道,毫无恨意,甚至平静。

      回答的功夫,他抱起一个人就往白流光怀里塞,那女孩轻得惊人,两手柔软娇小,竟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向张起灵抛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张起灵却只留了个背影给她。

      白流光也不管张起灵的怒气,解开外衣,裹在这女孩身上,又哈了气拼命地揉搓她的手脚。那女孩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冲她喊了声“娘”。

      张起灵再走回来时,手上抱着一男一女,那女孩手里紧紧抱着个厚厚的毛皮团,白流光揭开,才发觉是个睡得香甜的孩子。她刚想接过襁褓,那女孩竟牢牢钳住了她的手,“我不认识你。”她的声音很低,眼睛狠狠地剜过白流光,像头狼似的弓起了背。

      “够了,”张起灵显然还处于盛怒之中,语气难得的严厉,抱着她地胳膊猛地箍紧,“她是族长夫人。”

      那女孩松开了右手,眼睛无措地望向白流光怀里那个终于暖和起来的孩子,又看向白流光的眼睛。白流光冲她笑了笑,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脸颊。那女孩地喉咙里忽地发出呜呜声,豆大的泪珠都在往下滴。白流光毫无办法,只得费力地抬手,去擦她的眼泪。那女孩躲开她的手,直往张起灵的怀里钻,将脸埋在他的衣领里,再也不看白流光。

      四十多个孩子里,竟只活了这四个。
      她想起多年前周海平告诉她的话:对于张家人来说,只有有能力活下来的,才值得尊敬。

      他们又一次从张瑞雨面前经过时,她无声无息,如同终于死了一般安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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