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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湖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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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很老又很俗。
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了,只记得是在江湖之前。
还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夏天。
***
那日的天似乎特别蓝,叶子特别绿,走在山径上,抖落一身轻快的汗水,知了在看不见的地方聒噪。
故人将我带到山上,把我的手送到一个传说是父亲生前至交的人的手中,然后转身,翩然下山。
那时候我还太小,只会瞪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直到回头撞见那人笑意盈盈的眼睛。“怎么不叫师父?”
我惶恐,脑中想到的却是幼时父亲请来的私塾先生,面孔一板胡子一吹道:“怎么不叫老师?”于是开口,讷讷地唤:“师父。”
师父笑了,摸摸我的头,叹了口气,道:“好孩子。”
却听得一声轻轻的笑,从竹篱后的长草间传来,一个又清又脆的声音道:“爹爹,他是谁?”
伴着声音,一个红色的身子如蝴蝶一般从草丛间投入了师父的怀中。
师父一手拉住她,一手拉住我,低头对她道:“鲤儿,从今往后他便是你的师弟了,你可要好好地对师弟。”
“师弟……师弟……”那个红色的小人儿在嘴里唤了几遍,随后便笑开了颜:“好师弟,快叫我师姊。”
我看着她。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上汗水如露珠一般滚落,看着她高高翘起的嘴角和那对尖尖的小虎牙,看着她沾着草屑的发辫和葱绿色的鞋子,看着她。
那一天,她站在树下,笑嘻嘻地唤我好师弟。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她躺在地上,拉着我的手喊了声好师弟,然后,闭上了眼睛。
从开始到结束,她只把我当成了师弟。
***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师娘新做的衣裳,梳着整整齐齐的辫子,坐在亭子里弹琴。她弹琴的样子很美,却美不过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有个白衣少年坐在亭子的围栏上,听她弹琴。
一曲终了,少年拍手,她笑。她笑得那么小心,抿着唇,不让她的小虎牙露出来。但她又分明那么高兴,当她看着那少年的时候,眼角眉尖都是笑意。
她唤那少年大师兄。她说,大师兄你知道么?爹爹前些日子又收了一个弟子。鲤儿有师弟了呢。
那少年笑笑,问,哦?你那师弟如何?
——他和鲤儿同岁,却比鲤儿高。
——他从未习过武,第一次拿剑的时候差点弄伤了自己的手指。
——他会画画,字写得很漂亮。鲤儿让他教鲤儿画画,但他还是鲤儿的师弟,还是得听鲤儿的话。
她的口中满是自己,但我只觉得难过。
因为在她心里,我永远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他。在她和她的大师兄之间,我永远只是一个无法涉足的旁人。
那一天,我躲在亭子后的假山下,听她抚琴,听她向大师兄说起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陪在她的身边,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那个时候你爱穿白衣,漂亮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不沾丝毫尘俗之气。鲤儿在你的面前不敢大声地笑,只怕那样就会被你瞧不起。
——你喜欢琴,鲤儿便每日练琴,伤了手指荒废了武功都不在乎。每次奏完一曲后你只要那么微微一笑,鲤儿便觉得再辛苦也值得了。
——大师兄,鲤儿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还是要走?
她对着我说话,句句称你,但却没有一句说的是我。
***
再后来,我开始很认真地习武。师父本就夸我有天赋,我又每日勤学苦练,很快功夫便赶上了同门。她不服气,便约我每日清晨在观日崖上切磋。
我自是高兴,满口答应,却从来也不敢赢了她。她日日将我打败,心底却也明白我的相让。这负气之下的约定,便一天天地持续了下去。
但那一日,她却没有来。我等她,等到天色大明,她依然没有出现。我心焦如焚,满山寻她不到,问了同门,才知道她和大师兄随师父下山办事。
我独自一人坐在观日崖上,直到日落,又至日出。
日出的时候,她来了,抱歉道:“师弟,以后我不能和你每日在此练武了。”
我明知不该,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踌躇了很久,终于道:“大师兄不喜欢我和别人走得太近。”
那一天,她站起晨光里,扬起明媚的脸。她的脸上,一分抱歉,三分羞怯,六分喜悦。
我竟然看得那么仔细,记得那么清晰。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她对我说:“他不准我再见你。”
然后她的眼泪落下,晕开了她的胭脂。再然后,她的盖头落下,我看不到她的眼泪和她的笑。
***
我们都慢慢长大。师父开始带着我们去出席各种各样的武林集会,大师兄的功夫和她的美貌渐渐扬名,就连寂寂无声的我都会有少女看见我脸红。
那日我们三人下山,半路和大师兄分开,进城后被人围堵。
来人有五个。他们忌惮大师兄的功夫,垂涎她的美貌,也知道放倒小小的一个我有多么容易。
但他们却不知道,当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多么坚忍。
那一仗,我们从正午打到黄昏。当再没有人能顾及到她时,她便跑开了。她一走,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地上,任人宰割。
幸好,那五个人,也没有力气了。
我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但我依然看到,夕阳如血。
她带着师父赶来的时候,那五人已被同门带走,临走前,他们又在我的身上添了一个血窟窿。师父双眼中滚动着惊讶和怒气,她则冲上来一把抱住我,号啕大哭。
眼泪落在伤口上,好疼好疼。脸被揍成了猪头,所以她看不见我在微笑。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三个月才复原,她每日都来看我。
那一天,她喂完药,突然泪眼朦胧地问:“师弟你怎么那么傻?”我来不及反应,她便扔下药碗跑开了。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替她挡了那致命的一剑,流的血映红了天上的月亮。她抱我在怀里,拼命地想要把我摇醒,拼命地哭,拼命地问:“师弟你怎么那么傻?”
我没有死,她摇得那么用力,我又怎么睡得着?
***
伤愈之后,武功却愈发精进。很快便到了三年一度的武艺考核,同门中上次还毫不起眼的我,这一次却成了夺魁呼声最高的人之一。
决赛的双方,毫无悬念,大师兄和我。
我下手又疾又猛,心无杂念,不敢让自己有丝毫分神。胜利两度与我擦肩而过,那两次,那险些定了胜负的两剑,我都刺偏了。
因为我知道,如果大师兄赢了,他就会去向师父师娘求亲。
我不忍也不敢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第三次,我将大师兄逼入绝境,只消一剑,只消一剑我就可以打败他。我强敛心神,一剑刺出,心头却是一片茫然。
但是我败了。
大师兄赌在了他的最后一剑上,他用他的最后一剑,逆转乾坤。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没有人喝彩,场边人人的脸上都是一抹苍白。
因为大师兄的最后一剑,不是本门武功。
后来便有各种闲言闲语传来。有人说大师兄的父母本来是师父的敌人,双双死于师父的剑下。又有人说大师兄近年来一直背着师父偷学自家的功夫,意欲学成后弑师报仇。
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我不想知道,大师兄的心事又如何我也毫不在乎。我只知道,大师兄被师父叫进了书房谈话一整夜都没有出来,而她则站在书房外痴痴地等了一整夜。
大师兄被逐出师门。
她跪在书房外求师父收回成命,三天三夜不进水米。
我陪着她跪,亦是三天三夜。
最后,师娘抱起昏倒的她,看着我道:“如果鲤儿喜欢的人是你就好了。”
那一天,我等在山下,一直等到泪痕未干的她。她不说话,我不拦她,她便发足跑去,不曾回头。
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在另一座山下等到了她。她和我一起逃跑,半路却突然道:“如果我喜欢的人是你就好了。”然后终于,掉头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
故事到这里便结束了。
再后来,便是江湖。
很久很久以后,我回到山上,站在竹篱旁的树下,想起这个江湖之前的故事,想起她,想起那个夏天,她从长草间蹦出。
那一眼,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