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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草不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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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最后一次见她,我已六十岁,她一如当年般年轻,还有不变的一袭黛色的丝绸长裙。
她愣在她曾经的房门前,她站在阳光下呆呆地笑。我撑着伞在她头顶,她没有回头看。
“去我家坐坐吧。”我尽量使声线平稳,却控制不了身体的颤抖。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而暗沉。
“朋友。”听我这样回答,她转过身,我这才发现她额头上一个鲜红色的印记。
“不用了,”她说:“我要走了,我来这里,是为了还给你弹弓。”
我笑了,我寄给她的包裹中只有一把弹弓,我用半生时间寻找她,只为给她当年的弹弓。也是只为给我自己不再孤独的理由。
她的表情笃定坚持,我说:“不用了,就当作一个老朋友的礼物吧。”
“朋友?不,我没有朋友。”她慌乱起来。
我这才发现,她慌时,眼眶会红。她像个太久没有糖吃的小孩子,当得到糖的那一刻,反复验证却不敢伸手握住。
孤独太久的人会恐惧温暖,因为孤独的人有一颗冰冻着的太柔软的心。
我在母亲去世前才明白这道理,只是,时间太精准,当我流下泪时,母亲的手开始冰冷。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伞向她递过去,她迟迟不肯接,我也很坚持,最终她撩了撩耳际的发丝,咬着唇伸手接过了。
我转身离开,她流泪了,我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流泪是因为错过。
“我原本是人。”她在我身后低低絮说。“谢谢你让我记起。”
我依然往家门走,关上门的一刹我顿住,果然,她站的地方已铺上一片阳光。
八月,是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啊。
我最终没有告诉她,我们有同样的孤独,不同的物种却有着同样的伤悲,多可笑。
她仿佛是另一个我,躲在众人目光中不敢前进的自卑的自己,站在阿母身后却不能帮她分担的懦弱的自己,被同龄人排斥欺辱却不吭声的孤独的自己,十九岁那一年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的自己,十九岁那一年开始思慕一个人的自己。
六十岁的我,在八月的阳光中慢慢睡着了。
梦中,有一片血一般浓稠的天,鲜红的天,还有一声悲哀的叹息,站在深色的丛林中的少年攥紧拳头,默默发誓成长,默默认清世界。
有时,同病相怜会让人忘却一个人,因为最终错过。
只是,还好爱过。
还好曾那样背着满满的伤痕,充满希望地看过这世界。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