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迟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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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意迟暮，有一个哥哥，叫意无尽。
如果我娘知道了的话，她会用一种极淡的笑意，像梨花一样的清淡，说：怎么会叫这样的名字？
就是不喜欢，就是不高兴，也不会有丝毫的不悦显现。
不会指责，不会笑骂。
她永远只会以最优雅的姿态面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这是她的必修课，是她作为贵族留给几乎一无所有的自己的唯一体面。
——所以，即使被流放，即使被侮辱，她仍可以气定神闲，安然自若。
她不会哭，不会闹，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毫不在乎。当她无法继续她的优雅之后，她的选择就是死。
如此决绝。
所以，在我看到那小吏轻薄于她时，她闪烁的眼光时，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凝聚了我的全部力量，打开了双眸中的第二重瞳。他的眼睛与身体像受到感召似的转向了我，然后一步一步走来。
妖异的紫色光彩，流转的魅惑与危险光泽，还有这副身躯的楚楚可怜，你看，多么蛊惑人心。
他走向我，带着说不清的情愫与痴迷。
然后我抱住了他。
然后我把捏在手心的“玉簟秋”斜斜放着，簪尖的圆珠把阳光反射成灼目的耀眼。
我把簪尖对准他身上的某一个位置，像把它插入发间一样简单地，让它一点一点没入他的身体。
然后我把它拔了出来。
然后我的一个指尖轻轻地压了他一下。
他倒了下去。
殷红的血液在土地上蔓延，有一些渗了下去，有一些残留在地面上，继续蔓延或者停留在那里
你看，多么巧，他倒下的地方正好有一块利石。
簪子上有一点点血迹——力道没有控制好，刺歪了一点。
血流动，最后留下饱满的一滴，正好落在他微张的嘴里。他的脸，混杂着吃惊与喜悦，纷杂的美丽。
——我所取的唯一一点血，还给了他。
我回头看着母亲，发现她仍然保持着一种高贵优雅的笑和闪烁的眼神。
——原来她早就已经死了。
——比我预料的早一点点。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满地的血，暗想明年这里一定开满了很妖艳的花朵，并且一定开得很好。
开的是什么花呢？我还没想好。
我看看天，日头将落，暮色苍苍，莽莽——已是迟暮之时。
——后来这里真的开满了花。
不过这一小摊血不能成全。而是因为后来陈国和易国在这里发生了一场大战，地点就在这里。
陈国嫁给易国五皇子的九公主在易国境内流放期间被官吏非礼未遂，咬舌自尽，小吏畏罪自杀。陈国国君大怒，发兵易国，两国于平丘开战，陈国大胜，易国国破。陈国国君为慰起亡妹之灵，将易国皇族直系全数于平丘斩杀，血流漂杵，七天不散。而后陈国并吞易国，改年号为佑华，追封其亡妹陈舜华为舜华德长公主。自此，陈国跻身为五霸之一。
那是个乱世，乱世意味着纵横家只会关注天下局势，国情国力；老百姓关注的是土地粮食，人口牲畜；上位者关注的是巩固实力，吞并合纵。
所以没有人或者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陈舜华与易攸宁之女易慈穆为何会在五岁之时突然重病而亡；陈舜华名为天下第一才女为何会不守妇道，甚至因此流放百里之外却又仅两人看押；流放途中名名时官道，陈舜华为何会“偶然”遇见一个小乞丐并带她一起行路；陈国易国为何会在陈舜华死之前就都各自已将轻装部队压在前线、蓄势待发；小吏死时为何背对石块，颜色迷茫又惊艳；还有另外一吏和那个小乞丐去了哪里。
当我和易石在临溪会合时，他眼眶极红。他不住地握剑又放开，放开又握上。
我看着溪水里倒映的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冷静自持的模样，流露出一个像母亲一样的像梨花一样清淡的笑，突然放声笑了起来，像一株海棠，或者牡丹；妖冶或者雍容华贵。
很久以后，我说：我们已经有了与他们无关的自由。
他看着四合的暮云，艰难地点点头。
然后我转过头，看着那个穿着藏青色绣袍，来自异世的女人；那个教我刺绣，教我用簪子杀人的师父；那个与母亲生前莫逆的金兰。
我说：
“摇光师父，我们走吧。”
她看着我，眼底有波光变幻，最终化为沉沉一声叹息。
我看着她，轻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嘲弄与讽刺。
从此再没有了一个叫做易慈穆或者小慈的女孩，和一个叫做易石的侍卫，这个世上，再没有我们生存过的痕迹。
意无尽死的时候，我十五岁，刚刚过了及笄礼。我的绣庄刚刚开始盈利。
——比我预料的晚一点。
意迟暮死的时候，我六十一岁，安然走完了一生，我的孙女刚刚生了一子。
——比我预料的晚一点。
易攸宁只给易石下过一个命令：一生保护夫人安全。只是后来易慈穆“死”了以后，命令就变成了：两国战乱，无论成败，护夫人小姐无虞，远离世事。
他以心头血，向他最敬仰的人起誓：定不违此誓。
后来，他明白了一切的真相，为了他的主子，为了他的国家，他完全可以杀我解恨，然后对我娘鞭尸策骨。可他选择了继续他的使命与誓言。在他做下决定之前，他只说了一句话：
多情却被无情恼。
无尽死的时候闭着眼，带着淡笑。
无尽死的那个冬天，很冷。
十六岁时，我嫁给了一个我不爱也不爱我的人，我不知他为何娶我，或许与摇光有关，或许无关，只是无论是哪样，我们的故事里都没有任何浪漫的色彩与风花雪月的美丽——就像在那个时候很多的男人与女人一样。
不过我很知足，因为我们一直都很和睦——我做好一个当家主母的本分，他担好一个家中栋梁的身份，他不问我的曾经的亲情，我不问他曾经的爱情。我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儿子叫君容修，女儿叫君容意。我会在晨昏暮霭里绣绣花，教教子，争争权，看看戏，管管家。我的日子很平淡，很安静，很简单也很富裕。我也学会了像母亲那样，淡淡的笑，高雅与大度。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老天很不公平，一个手中沾满了血腥的人，竟然可以生活得如此美满，遭不到任何报应。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与不公平，没有什么既定的命运。容意的孩子抱给我看，要我取名，我看他清秀的眉眼，略略，说就叫临笠。容意笑着问我想让这孩子当一蓑翁不成。我愣了愣神，化作一笑。
我死的时候，很安详，一点也不痛苦，与阴谋无关。我看着天边将落的太阳与桌边将冷的酒。暮色，苍苍莽莽。就像六十一年的那个黄昏。
算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细看来，不是梨花，点点是、离人泪。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迟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