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许幕

4、一夕繁华如湮灭

　　隆兴三年，春风乍起，吹皱了一池碧水，亦让潜伏了三年的前楚国六皇子尹臻心中起了波澜，再也按捺不住复国的心思。

　　“三年了，安成，你我蛰伏于这蜀郡业已三年，如今你我力量早非昔日可比，朝堂之上有念着父皇恩情的老臣，士人乡野间我尹家也占着正统的理，岂非光复我尹氏的大好时机？”蜀郡郡守程平名下一处别院内，尹臻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妹妹，面上浮现几分焦躁。

　　“六哥！虽是已然三年，可当初便是唯有蜀郡，象郡，辽东郡愿意协助我等光复，如今纵是再不同，焉可与赵家那兵权在手的相比？”心里不是不明白哥哥心里的苦楚，然而安成也有自己的看法，她喜欢谋定而后动，不爱有不在掌握的一分意外。

　　听得妹妹这番话，尹臻转身指着悬在墙上的地图：“安成你且看，你我处于蜀郡之中，这蜀郡进可攻，退可守，我们若是以此为据，南下可取巴郡，北上则可取陇西或汉中。

　　巴郡郡守严守一一贯与程平交好，如若程平去信，严守一虽不会立即投靠于我，却会犹豫一番，如此一来，便可为我争取时间拿下陇西，再说陇西，陇西郡守方克最爱美人，而我蜀郡最是不缺美人，如此之境，若不挥兵而下，岂不辜负这般形势？况且，若是再耗几年，这天下可还有谁记得我尹家曾是这神州之主？彼时又谈何复国！”

　　“六哥只道是拿下了郡守便可占据了吗？也罢，纵我们对郡守各有应对之计，然那郡尉郡监却要如何？”不得不说，听得尹臻如此说，安成还是心动了的，但为了稳妥，她还是坚持再等一段时间。

　　“农耕之时，蜀郡便可发兵，以巴郡的防守，最多半月便可攻占，彼时乘胜而出，联合象郡出兵黔中郡，两相夹击之下，黔中便是你我囊中之物。”说着自己的计划，尹臻脸上不由露出微笑，显现出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听得哥哥如此说，于军事谋略上并不怎么精通的安成开始动摇，看着安成的神色，尹臻又加了一把火：“安成，你忘了父皇吗？如今山河被赵家贼子所占，你要他在天之灵也难以安息吗？”

　　不得不说，尹臻真的很了解安成的软肋，她从小生在宫中，看遍人心，谁都可以不在乎，唯独这个从她出生便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甚至死前还在忧心她的安危的父亲，她放不下。

　　于是她决定相信自己的皇兄：“如此，便依六哥所言，农耕之时起兵。”

　　无怪乎尹臻如此在乎安成的意见，只因当年安成盛宠，洪康帝深知自己活不下去，便将自己保命的最后手段留给了自己最爱的女儿，除却他本人的印信，还有一支不足五十人的暗卫，当年护送他二人抵达蜀郡，路途之上又是损失了十余人，至今安成手上也不过三十五人，人虽少，却个个是精英。

　　这三年，尹臻一心扑在复国之事上，他借着程平的势，搜集孤儿游侠，将其中心性坚韧者送去学成刺杀手段，其余人等自寻一处山头，权作占地为王的山匪，日常进行军事训练，偶尔也做些打劫过路商人的勾当，只教人不知这处实是私兵罢了。

　　待得日薄西山，安成使人拿了自己的印信去请程平过来相商出兵事宜，那厢程平接了印信，也在入夜时分乔装前往城郊的别院与尹臻安成相见，慢步入了门听闻二人所言之事后，程平不由大惊。

　　“主上，平知您欲在农耕之时起兵是想出其不意，彼时农耕，士兵暂且归家以务农事，武备松弛实乃吾之良机。”听得程平如此，尹臻脸上不由浮起笑意，可程平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的脸色渐渐有些肃穆，“然吾之士兵不归家，农耕必有所失，万望主上可允平早下铁器之令，多置农具，以固农事，另城门处亦应多加暗探，以防事机不秘。”

　　“行原所言甚是，然则大丈夫于世，有舍方有得，若允你开这铁器之令，我军之兵械必不足，则何以攻城？今日农耕虽有亏，他日我据于南地，以南地之粮，或可弥补一二。”细细思量一番，尹臻终是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铁器资源去铸造农具。

　　“主上，春耕之时攻巴郡，我蜀郡之农事已伤，待得兵临巴郡城下，巴郡农事亦是尽废，流民之患不可不防啊。倘若巴郡农事尽废，主上与公主必当开仓以资粱米，然我蜀郡农耕亦废，何来粱米啊主上！万望主上三思。”说罢，程平作一长揖，只希望尹臻可以改变意见。

　　见状尹臻亲手将程平扶起，口中却道：“行原所言我又未尝不曾忧叹，然我蛰伏于这蜀郡之地已近三载，今日挥师南下尚有光复之理，他日万民弃我尹氏一族，焉有我等立足之地？非是臻急功，实乃不得已之策啊。”

　　说至此处，尹臻停顿一会儿，转身面向书桌，手指轻敲桌面：“依着惯例，巴蜀两郡仓中必有陈米，且做权宜之计，我知你一番父母心，今日便许诺，禾田未丰之时，不赋税！”

　　事已至此，程平深知自己劝说不下，可他却仍想挣扎一下，希望能为蜀郡之民争取一条活路，毕竟当这蜀郡郡守多年，虽是效忠前朝，在他心里，蜀郡百姓也同样重要。

　　闭了闭眼，程平再次开口：“蜀郡春耕已废，秋时颗粒无收，又何来赋税之谷？主上，攻伐必使民生凋敝，然两军对垒，亦是需要粮草，积谷陈米供养两军已是艰难，又如何够巴蜀两郡百姓吃用？农事不可轻废，农事不可轻废啊主上。”

　　听程平这么多话，尹臻开始还能按捺住脾气，现下却已是忍耐不住，语气不由变得严厉：“行原可是不愿助我等复国？”

　　程平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面上却是万般惶恐：“不敢，微臣誓死效忠我大楚。”

　　“那行原便不必多言，我意已决。尹氏之荣，必要在我手中重现！”压抑住暴戾的脾气，尹臻语气中已是透出不耐烦，盯着程平的双眼也充满逼迫之意。

　　“皇兄！”眼看尹臻语气不佳，安成不由出声警告。

　　安成一出声，程平眼前一亮，他将最后的希望放在安成身上，转头看向安成，眼中满含希冀之意，安成却转身去挑了挑灯芯，并没有回应。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声响，程平也慢慢低下眼去，半晌，只听程平恭敬道：“谨遵主上之命。平告退。”

　　安成便随着亲自送程平离开，安抚他道：“六皇兄自来脾气骄傲，并非有意针对程公，他也是复国心切，万望程公莫要放在心上。”

　　“公主言重了，复国也是平的心愿，自当尽心竭力。平先告退，公主留步。”说完程平便行礼告退，安成见状知道他还愿意全力复国，便放心回去了。

　　离开小院，在夜色中程平回首看着小院，神色复杂，心中不停责问自己，这样的君主真的比新帝适合吗？内心纠结良久，程平喟叹一声，终是转身离去。

　　程平离去之后，尹臻脾气终是爆发，书房内散落一地零碎瓷器。闻得声音，安成加快脚步推门而入，立在门边，扫了一眼地上的瓷器，也不进去，就那么看着她的六哥。

　　“安成，你看如今就连程平那老匹夫都敢反驳我的命令，你还要再等吗？”重重锤了一下桌子，尹臻终于没能忍住，回头向自己的妹妹抱怨。

　　“六哥，我一个女儿家，并不知何时起兵方是最佳，但今日你与程公商谈此事，目前看来，程公并不同意你现在起兵。既是如此，你又何妨再等上一等？”本来内心就觉得哥哥有点急躁，看他与程平商量结果的反应，安成复又觉得稳妥为重。

　　“再等？呵，安成，你养在深宫之中，不懂前朝险恶，如今这局势，哪是我说等上一等便可再等的？你看看如今的百姓！除了那些书生，谁还记得我们？！”冷笑一声，尹臻神色间现出几分癫狂。

　　眼瞧着尹臻脸上的神色，安成不悦地皱起眉头，这位皇兄前三十二年过得太过顺遂，又不必承担太子重责，父皇对他自然没有对太子哥哥那般亲近，也没有过多关注，是以这位皇兄自成年封王分府而居之后，一不干朝政，二不干民生，自将天云城的奢靡学了个透。

　　当年遭逢大变，未曾想所有姐妹兄弟尽亡于宫变，只她和这个皇兄活了下来，又一路到了蜀郡，六哥虽改了不少奢靡脾气，昔日万人之上的荣宠养出来的脾气却终是没改几分，对着程公那样的人，都要颐指气使，想着安成不由内心叹了口气，就算这位皇兄再不成又如何呢，如今尹氏一族只余他们兄妹二人，只能靠他们二人来复国。

　　“倘若我们春耕之时攻城，当真能在一月之内攻下巴郡？”就算尹臻再如何跟她说程平与严守一私交甚笃，关乎仕途之事，她却不能相信严守一能像程平那样效忠他们尹家。

　　“安成，你信我。若是程平听命，一月足矣。”定定地看着安成，尹臻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惊人的信念，似是在告诉安成，他一定会光复楚国，将赵氏小儿赶出天云城。

　　“也罢，如今你是我尹家最后的希望了，不信你，我又能如何呢？”仿似过了一刻钟一般，安成低垂了眉眼，双手抚弄着裙裾。

　　若说后宫阴谋诡论，她绝对是一把好手，可这起兵布兵之事，她实是无能为力，想来六皇兄虽于朝政上并无成绩，到底自小与其他皇兄一般受教于诸位贤良之士之下，纵是差，排兵布阵上终是比她有些见识的。

　　耳闻此言，尹臻蹙紧了眉头，当下有些不悦：“安成，便是大兄在世，所想计谋也是与我一般无二，春耕起兵乃是最佳良机。程平那是他承稳多年，怯了心头勇武之气，你又何来此言？”

　　听得大兄之名，安成抚弄着衣裙的手不由顿了顿，却是一句话未曾吐出，良久她松了手，转身离去，行至房门处方才微侧头，留下一句话便不再回头：“便依六皇兄之意。”

　　长久的静默让尹臻心中的不悦慢慢转换成了忐忑，眼见安成转身离去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再说些什么，待得听了这最后一句话，他心中方才安定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尹臻一人在房中，慢慢笑出了声，最后竟是仿似疯癫之人一般。

　　笑了许久，尹臻眼盯着书桌前方阴沉道：“父皇，大兄，你们可有料到，最后尹家这天下，是我来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