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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霜迟花开,缠梦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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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内有一户姓胡的人家,祖上曾是皇上身边的宠臣,积累了不少的产业。各位家主妥善经营,到了胡少爷这一代,胡家已可谓是富可敌国了。
要说这位胡少爷,那可是城中出了名的俊美无双,还未到及冠年纪,便早有姑娘家的媒人前来提亲。按理说这是件好事,可那胡少爷却每次都是浅笑着推迟了。久而久之,来提亲的人都琢磨着大概是这位胡少爷的眼光太高,来说媒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少了。都说这天妒良颜,这位文武皆通的胡少爷也没能逃过此般的命运。在他才二十来岁的那一年,城内就发生了瘟疫,胡少爷没能躲过这一劫,染了疾,不到两月便断了气。因对这人世间的留恋,胡少爷逝世后魂魄并没有归那冥界,而是游荡在了这山间。
在这山间有一缕执念,因山灵水秀而成了人形。偶然与那胡少爷的魂魄相识,从此便成为挚友,相互为伴,并肩于那悬崖之巅,共叹流年变迁。胡少爷为他取名曰子冈,寓意子时山冈,那是古月下最美的风景。彼时子冈才初成人形,对人世的看法及其单纯,只不过想有个能陪他说说话的人便好。胡少爷却是看尽了城中人们或贪婪或阴暗的嘴脸,对许多人情世故都已漠然。只觉得子冈就如同悬崖边的一朵白得几乎透明的花儿一般,纯洁透彻得没有一丝杂念。
每每与他说到这里时,子冈便能在胡少爷的眼瞳之中看到不一样的光彩。
犹记那年,霜降来迟。冥界路过此山,偶然发现了胡少爷,便是要将他的魂魄收了去。子冈当然是舍不得,为了能留住胡少爷,他竟不假思索的替他去挡了那天雷。他本就只是一缕执念,又怎受得了这天雷的威严,几乎当时就要魂飞魄散了。胡少爷自是也不忍失去这么一个知己,头一次的,他苦苦的哀求着,只求能用自己残碎的灵魂将子冈化作那悬崖之巅的一朵霜迟花……
霜迟霜迟,三百年开一次,传言是胡少爷每在炼狱之中煎熬三百年,便可在霜降来迟的那一夜重返人间一次,故霜迟花开便是倾尽自己全部的芳华。霜迟酿缠梦,有言若是那酿酒之人能倾尽全部的感情去酿制,便能拥有这世上最美妙的酒,饮下后便可一醉不醒,从此只缠绕于梦境之中了……
老板讲完了这故事,便以酒代茶润了润嗓子。而医生此时早已经趴在木桌上,醉的昏昏沉沉了,嘟囔着:“冥界真烦人!干嘛收胡少爷的魂魄?造成一个大悲剧!”老板笑开了,开玩笑的说道:“你这么说就不怕冥界来收了你?”医生久久未能作回答,老板起身查看时,发觉医生已经沉沉的睡了。他轻轻背起医生,将他放在那张屋内仅有的小床上面躺好,又帮其脱了鞋子盖好被子,退回桌旁看向窗外。
略有几分凉意的春风吹着桃树枝,枝叶摇晃。影子被皎洁的月色投影在了地上,晃晃悠悠的,似乎桃花都快那风儿掠去。偶有被风吹醒了的鸟儿,迷离着睡眼,“啾啾”地叫两声抱怨一下,便是又将身子缩回巢里沉沉睡去。
老板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回医生熟睡的侧脸上。良久,他淡淡的开了口:“我看过很多遍的花开花谢,采过很多甜美或者苦涩的果实,酿过许多种类的好酒,却只遇见过一个,能举樽共饮的人……”言罢,便也裹紧了衣物,伏在那并不舒适的木桌上睡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散落在了医生干净的脸颊上,睁开眼,一片清脆映入了眼帘。对了,自己昨日听着老板讲的故事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在看那老板,伏在了木桌上浅浅的睡着,晨曦透过了他纤长的睫毛,在俊美的脸颊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
没等医生坐起身来,老板便睁开了那双深邃的眸子,声音因初醒而显得有点沙哑,“昨夜睡得如何?”
如此的一问,医生这才想起昨夜是老板扶着他睡到了床上,而那老板自己,定是伏在木桌上睡了一夜。刚要开口道歉,却看到对方扬着一脸的笑意,道了句:“无妨。”
“那怎么好意思……”医生此时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宿醉让他觉得有些许的头痛。
“我的体质与常人有异,如此的睡上一夜也不嫌累罢,倒是你,昨日不是和我说过今日有人会前去就诊的吗?”老板好心的提醒道。
“啊?对啊!”医生这才想起自己前几日与他人约好了罢,“那老板我告辞了。”
“恩,你若还想喝酒,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医生到过别,便一阵小跑的离开了这山间。
老板望着医生渐渐远去的身影,竟是不禁扬起了浅浅的笑容。
时光流逝得非常迅速,转眼就过了夏至。村落中的人们忙于农耕,生了病也只用土方法压一压,所以来找医生治疗的人并不算太多。闲来无事,医生突然想起老板的话:“你可以随时来找我。”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上山,去找那老板。虽说有可能除了喝酒也没什么事可做,但也比呆在燥热的家中要好上许多。
桃林中十分凉爽,虽然没了那娇艳的桃花,桃树们也都翠绿得漂亮。医生如愿以偿的在木屋中找到了老板,于是两人又开始举樽,顺便谈论起一些往事。这一次的酒喝得很慢,他们彼此之间聊了许多,而最后聊到的还是医生最感兴趣的霜迟。
“毕之,这霜迟,哪里有?”医生此时已是微醉,撑着头看向老板。老板却仍旧是淡然的抿着酒,想了想,说道:“这山中唯一的悬崖上就有。今年……霜迟花应该开了。怎么?想喝缠梦?”医生笑嘻嘻的回答道:“你不是说缠梦乐意让人醉倒一直不醒么?你一直没醉过,我想看看你醉了什么样子。”老板听罢却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
医生喝得微醉,告别了老板便回到家中。还未来得及洗漱,便先将“霜迟霜降”这四字工工整整的书写在了纸上,用浆糊贴在门上醉显眼的地方,每天出入时他都能看得到,便是能将这件事情牢记于心底。
转眼间,医生家门前的柳树叶开始染上了枯黄。医生默默的再心中计算着时日,在迟来的霜降那天头一次推掉了一切来问诊的乡亲们,独自背起药筐便早早地出门去寻那老板的木屋了。他只想着能独自去采了将在今早绽放的霜迟花,带给老板。那老板在这片山间等候了多年,为的就是那朵难得一见的霜迟,若是采下赠与他,他定是会欣喜的罢。医生如此的想着,急急的踏上了那条通往山间的村路。
山里很凉,又下了霜,以往很好走的路今天显得有些湿滑。医生却也不以为意的行走着,偶尔扶一下身侧的树木。远远的,他便听到了一阵空灵幽美的琴音。他寻声走去,却望见老板正端坐于古琴前,轻抚着琴弦,动作细致而温和,眉宇之间满是不着尘埃的淡然,整个人美好的就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霜迟,全神贯注地弹奏着一曲医生从未听过的乐曲。幽美而空旷的旋律从他玉葱一般纤长的指尖倾泻而出,听得医生如痴如醉。
而医生并没有能听太久,因为老板发现了他的存在,便停下琴音含笑看向他。医生笑嘻嘻的走了过去,说道:“毕之,你原来你还会抚琴啊?只可惜我现在还不能细细来听,我得去山间采些药。”老板点点头,关切的嘱咐道:“多加小心,待你回来,我为你再弹奏一曲。”
望着医生背着药筐渐行渐远的背影,老板却是某名的升起了一丝不安心绪,只得摇了摇头,暗叹自己是太在乎这个知己了罢。
山上的雾此时下得正浓,路面就如同是下过了雨一般的,比山脚下还要湿滑了不少。医生顺着他平时采药的那条小路前行着,不多时便来到了悬崖之颠。此时霜迟花正独自绽放于悬崖的边缘,隔绝着悬崖之上的生路与悬崖之下的死渊,洁白透彻得如同是拥有这个世上最纯洁的灵魂。医生有想起了老板所说的那个关于此花的传说,也难怪那胡少爷会将子冈比作这霜迟花,果真是绝美得醉最无瑕罢。而在医生的眼里,他却是更愿意将这花比与老板的身上,同样的不着尘埃,却是立于尘世之巅,心中早已明了了一切,却敌不过那早已在三生石上刻好的宿命。
如此的想着医生伸出手去采了那霜迟,却丝毫没有注意到脚底支撑他的那块石块猛然间松动了,重心不稳的医生,一头栽了下去。却是将他折下的霜迟花紧紧的护在了掌心之中,丝毫都没有估计自己的安危,还是依旧傻笑着想着:老板终是可以酿出那坛他整整期待了三百年的缠梦了……
已到了黄昏时分,夕阳渲染了半边的天际,血红得如同一场盛大的告别。
老板放下了怀中的古琴,望了一眼木桌上那两只熟悉的酒樽,浅浅的笑容中染上了少有的担忧。
只不过是去采几株草药罢,怎么都已过去了半日却依旧没见他归来呢。按照医生的性格来看,也不该是不来道别便独自下了山罢。
推开木门,老板决定还是出门去寻寻他,虽然这山间水秀风清,但也偶尔会出没一些野兽,若是让医生不幸给碰上了,他自是对付不来的。
医生采药的路径老板也是在交谈中略听过一二的,沿着那曲折的小径,他竟是不知不觉的走到了那个生长着霜迟花的悬崖之上。
此时正值夕阳西沉,温热的晚风牵起了老板青涩的发丝,在金色的阳光所带来的阴影中舞动。
一切都是如同往日一般的宁静,只是这片宁静之中似乎多了一丝的孤寂与悲凉。
大概是那个能与他举樽共饮的知己不在身边罢,老板淡淡的摇了摇头,目光下移,却猛地发现,那朵自己一直以来都十分期待着的霜迟花,竟被人生生折了去。
怎么会呢,默默的守了它许久,只是想给医生酿出一坛缠梦,怎么会自己几日不来,就竟是被人折了去呢。
老板神情凝重的向走上前一步,含满了失落的玄瞳想要看清一些花茎上的状况,却是因为这往前的一步,悬崖下一道赤色与雪色相交的身影借着夕阳的余晖映入了老板的眼帘。
这是……
心脏在一瞬间几乎是没有力气再跳动了,一个最可怕的想法刹那间覆盖了他全部的思绪。老板立即转身寻了能绕到那悬崖之下的山路,便是跌跌撞撞要向那荒凉的地界跑去,沿路伸出的树枝刮破了他俊美的脸颊,他却没能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天完完全全的黑了下来,惨白的月光斑驳的散落在了悬崖下生长着齐膝高的荒草之上。
一点一点的近了,那片被鲜红血渲染得赤红的白衣在老板因极度震惊而缩小至极致的瞳孔之中渐渐清晰起来。
精致而俊俏的脸庞,纤长如同蝶翼一般的睫毛,医生就这么看似平静的躺在了月色之中,就连他樱花花瓣般的嘴角都微微上扬着一丝的微笑。
只是……只是在那抹残留着笑容的嘴角边,刺眼的血红早已流淌到干涸。
他的白衣大多都已被染上了血色,柔软的丝发也因沾染了鲜血而一缕缕的贴在了他平日里干净英俊的脸颊上,微微闭上的双瞳,再也无法睁开了。
月色的阴影下,老板愣愣的站在了血泊的边缘,失去了所有的思绪和言语。
医生……
那个初遇时笑得一脸明艳的,那个知道自己的身份会担心自己是孤独的,那个能与他举樽共饮共叹流年的,那个能静静的听自己讲一夜的故事的,那个自己唯一的知己。
一朵被鲜血溅染得斑驳的霜迟花,正静静的绽放在医生早已冰冷的掌心之中。
霜迟霜迟,三百年开一次,今夜霜降来迟,我本可以与你举樽共映这轮明月,怎想你只为了我一醉缠梦,却是与我从此相隔于轮回之间。
只怪我……
浮生匆忙客,奈何惹尘缘……
来年清明,桃花再次开满了这片山间。
木屋还在,醇酒仍香,就连两只酒樽的摆放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能与他举樽共饮的知己了,只是这个世上,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事隔了整整一个冬季,那条沾染着医生鲜血的霜迟花,如今已变成了一坛飘散着闻一闻都能令人销魂的酒中极品,缠梦。
若是你付出了全部的芳华去折那朵霜迟花,若是我倾尽了全部的感情去酿这坛缠梦酒。
若是我独饮了这坛酒,是否就真的能长醉不醒罢。
失去了最了解自己的、自己最看重的知己,我此生又还能有何求。
你为何是那般的痴傻,只为了我一个小小的心愿,竟是愿意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来换。
你为何是那般的痴傻,你若是不在了,我要这能令我独醉一场的缠梦又是有宿命意义呢。
只徒留了怀念罢。
医生啊,你医治了无数人的生命,却为何要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如此之淡泊呢?
亦或是我是否可以猜测说,你并不是不看重生命,而是太看重我这个朋友。
可你知道吗?我宁愿你丝毫都不在意我,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讨一坛美酒来喝。这样,你也不会如此的年轻便离世而去了。
老板双手抱着那坛醇香至极的缠梦,微微闭上眼,还能想起那个在血泊中绽放的笑容,美好而凄凉。
半跪于玄黑色的墓碑前,桃花落满了他早已被泪水浸湿的青涩丝发。
老板抬手细细的摩挲着已落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的碑文,嘴角薄凉的笑容配上他俊美脸颊上的泪痕,是那么的孤寂而悲伤。
他的声音飘渺得如同烛烟一般,几乎要被这山间的清风吹散,“医生,你可知那子冈最后对胡少爷说了什么吗?”
他说,来世我渡你,可愿?
老板拭去了眼角早已冷却的泪痕,缓缓的揭开了那坛他倾尽了几个月来酿制的缠梦。
醇香,甘甜,这些都不再为老板所在意。
他要的,只不过是长醉不醒,从此远离这片尘世的喧哗。
一饮而下,却再也没有能与他举樽之人。
你已离去,我又何苦痴痴眷念。
医生,来世你渡我,可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