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毛孔小姐

1、月出皎兮，皎人僚兮。

　　500岁那年的生辰我跟着陆压来到凡间。
　　皓月当空。大抵是遇到什么喜庆节日，街道上灯火璀璨，行人如织。那些花灯，那些糖人，一下子便把我深深吸引。
　　从小就听得很多人说，凡间如何暴乱不断。原来竟是乱得如此漂亮。
　　我忍不住对着那些小贩手中的糖人和糖葫芦舔了舔舌头，又偷偷看了眼身旁的陆压。只见他一脸的若有所思，对周身一切不闻不看不问。于是在那些小贩鼓励的目光和召唤下，我便轻手轻脚移向那糖人摊。
　　“明珠。”一回头，陆压便带着招牌式笑容看着我。
　　“是，师傅。”我马上又唯唯诺诺回到他身侧。

　　我的师傅是陆压。
　　飞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上不朝火云三圣皇，中不理瑶池与天帝。不在三教中，不在极乐地。不归人王管，不服地府中。这便是陆压。
　　我是陆压唯一的徒弟。说是徒弟，却也不算。因着他从未教过我一点仙法本领。只是让我时时跟着他，做些端茶送水之事。光凭这些，便让我的爹爹和哥哥姐姐们欣喜万分。对外直说我是陆压道君唯一的嫡传弟子。开始时候上到天帝小到地府小鬼自然皆是不信的，但又见陆压无论去哪都带着我，连我爹爹都无缘参加的蟠桃会，我都能跟着陆压坐在上座。于是所有人都信了。连西方如来见我都要微微颌首，没话找话问一声：“明珠仙子，陆压小师叔近日可忙？”作为从小备受冷落和压榨既没有仙法天赋也没有高智商好法宝的东海最小的公主，我自然是觉得很受用的。

　　今日是我500岁的生辰，当然于陆压来说这一日与往昔千万个一日没有任何不同。他只是忽然的心血来潮说要带我去凡间玩一趟。历经千万年世事变化也心如止水的他难得心血来潮，我忙不迭猛点头。
　　只是所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说是玩，却只是这么跟着他。周边热闹的世俗景致，让我心痒得似无数猫爪在挠。忽遇前方一小摊旁里外围了几层人。笑声和杂杂的议论声纷纷从人群里传来，连陆压都不由驻足。
　　原来是射灯虎。我早已听闻凡人喜欢做各式漂亮的彩灯，把谜条写在纱灯上让人来猜，当时甚觉无趣。如今亲眼见到，却也不自觉来了兴趣。见身边的陆压都停下脚步默许了，便忙不迭挤进人群。
　　原来是卖花灯的那小贩着实有点文采和手艺。那盏最大五彩花灯璀璨剔透，琉璃异彩，灯壁上画的是个婀娜女子，仔细一看竟是个头顶生角的龙女形象。同为龙女，我不免有点自惭形秽。而那垂在灯穗上的谜条，写的则是句短语：“日在西边月在东。”人群中不断有人说出猜测中的答案，皆被那小贩一一否决。我看着那花灯格外喜欢，便也皱起眉头苦思冥想，却始终没个所以然。
　　“一日一月非今日。”身侧男子忽然出声。只见小贩投来诧异目光，随即便豪放一笑将那龙女花灯取下双手奉上：“公子好才华。”
　　我不由侧头打量。见那男子约摸比我高出一个头，面如冠玉，皓齿星眸，着一身白色长衫，一头乌发只用一根缎带简单绑着，周身无不流淌着一股风流尔雅之味。
　　我看得有些痴了。回过神来才察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打在我脸上。目光的主人站在那美男子的另一侧，估摸是他的朋友。什么叫目光如炬，大抵就是这样的。虽这目光满是鄙夷，虽这只是来自于一个凡间男子，但我却没由来的不敢去打量他。只觉着那人比那美男子还要高一些，肤色偏黑，相比于那美男的风流儒雅，他的身上透着浓浓的阳刚与威严，让人陡然有窒息之感。
　　“谬赞了。”美男子已接过彩灯，向小贩颌首回礼，“在下今日便借花献佛把花灯赠与这位姑娘吧。”
　　我还在琢磨那个灯谜到底是何意思，一抬眼竟见那龙女花灯已被递到我跟前。花灯后是那美男温文尔雅的笑脸：“在下徐君房。”
　　人群中已然有别有意味的嬉笑。我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也难怪，听月下老人说凡人最看中那一身皮囊。想着自己虽没花灯上那龙女的身段婀娜，但那五官长相却也不比她差。
　　心里不免燃起一股自豪感，忙粲然一笑回礼：“我叫明珠。”
　　美男似乎没想到我会答话，一下子似有些愣住了。我只顾接过那彩灯，在手上细细端详一番：“那么多谢公子了。”说完便转身挤出人群去找陆压。可是哪里还见着陆压的影。
　　徐君房也跟着我出了人群，见我一脸着急模样，问道：“姑娘可是和友人走散了？”我敷衍着点点头便又四处张望，无心理会他。
　　“徐君房，少管闲事。随我回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身侧那人说话，语气笃定，命令般没有给人任何商量余地。明显的敌意让我不禁回头瞪了他一眼，“本来就没要你们管。”我嘀咕了一句，真不明白我是哪里惹着了他。“你……”他似是真的恼了，甩下袖子自顾往前走。倒是徐君房临走还频频回头看我。

　　我找了近两个时辰，把整个咸城的主道几乎都走了一遍，还是没找到陆压。已是亥时了，街道上都已没了人影，我顿时觉得泄气，想着只能先自己回去。于是念了个诀，这才惊觉那陆压竟然封了我的仙法。可恨的是连什么时候被封的我都不知道。
　　不知不觉走到了黑夜里的咸城城头，初春的光景，夜风萧瑟，夜露也还凝重。没有仙法护体，我只觉得又冷又饿。城外再无一点灯火，只有漫天繁星与那硕大的皎月在天空挂着。我想起陆压，恨得直牙痒痒。忽见不远处有个淡淡的身影，负手而立，月光下朦胧修长。他被我的脚步声惊动，警觉的转过身：“是你。”
　　这才发现是射灯虎时所遇的徐君房身侧的那个黑面神。
　　“你怎么在这里？”我俩几乎异口同声。似乎和我说同一句话都是种耻辱，他有些窘迫别过了头：“整个咸城哪里是我不能来的。倒是你，一个女子夜不归宿，定不是好人家的女儿。”
　　想起自己好歹还是东海的公主，虽然是最小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好歹整个三界看在陆压面上还要唤我一声“明珠仙子”，虽然貌似陆压把我给丢了。但是谁说的，士可杀不可辱。我抬了抬头，好让自己看上去高大一点：“我是不是好人家的女儿也轮不到你来评论。”
　　他大概被我的气势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我更得意：“倒是你，一个男子半夜三更的，啧啧，非奸即盗。”“你……”“你什么你！”我看穿他其实不善言辞，见他一副怒不可遏又说不出话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凡人竟是这么的有趣。“咕……”这时候肚子竟不合时宜的出了声。我已经有两三百年没肚子饿的感觉了。顿时涨红了脸。他也反应过来，鄙夷的哼笑了下，又往后退了两步，一副要离我远点的样子。
　　饥饿让我悲从中来，在心里又把陆压骂了几遍。虽然眼前这人着实讨厌，但毕竟不像坏人，于是我厚着脸皮上前：“呃……你，你可有吃的没？”见他一脸诧异表情，估摸是没料到眼前衣冠楚楚之人竟然是个乞儿，更没料到刚刚还嘴上不饶人的我转眼可怜兮兮有求于他。怕他不答应，我伸手从发髻上拔下唯一的珠钗，递给他：“喏，不会白吃你的。”是不会白吃他的，这钗上的珠子是东海的一枚避水珠，有了它，至少这辈子他不会有溺水的可能了。
　　黑面神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我这才近距离看清他的脸，五官不算精致，但很端正，剑眉星目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你就那么喜欢盯着男人看？”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看着我，我还来不及反驳，他便低声唤道：“来人。”转眼一黑衣男子已到了他身侧，我竟一直没发觉周边还有人。“去备点酒菜来。”“是。”黑衣男子一闪身便淹没在了夜色中。
　　过不多久，一小桌酒菜便已布好。菜肴虽简单但也还算精致。我索性大大方方坐了下来，开始埋头苦吃。
　　黑面神在我对面坐下，斟酒独饮。星空之下，城楼之上，倒也算是一番好景致。其实我已察觉到周边还潜伏着五六个人，估摸和那被黑衣男子一样也是他的侍从。没有人说话，被这么多人盯着吃东西让我逐渐有些味同嚼蜡。似乎是猜到我所想，他低声道：“你们都离得远些罢。”我忙甩手：“不用不用。”而他则是一脸与你何干的表情。我只好继续去纠缠那些盘中菜。
　　“家住何处？待会我命人送你回去。”他说话的语气很淡，淡得无悲无喜，倒是有点像陆压。
　　我吃饱喝足，夜风习习已有些犯困，眯着眼睛拖着腮帮看着他：“我的家在东边，很东边，估计你的人送不到。”他以为我故意戏弄他，原本舒缓的表情又冷了下来。“你叫什么？”我问他，再如何他也算是我的恩人。他日有机会我还要报答他。他迟疑下道：“赵政。”“赵政？我是明珠。”我笑眯眯的看着他，“谢谢你。”
　　未料他的脸一沉，微微别过头不再说话，对着城外月色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我不明所以，也懒得探究，自顾拿过酒壶，斟了一小杯，心想凡间的酒不知比起天界的琼浆玉露又如何。
　　迷糊中抬头看到紫微星亮得耀眼。陆压跟我说过，紫微星乃帝王星，继三皇之后因着凡间一向四分五裂征战不断，紫微帝索性常年云游四海不知去向。如今再出现，莫不是那位司命口中的人王已出现了？这么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重，终于是一片混沌了。只觉得有人推了推我，下意识的觉得是陆压，我拉住他的手，手掌如我想象中一样温暖厚实，“陆压，陆压……”我终于大胆的唤出这个名字。那手猛然一滞想抽走，我只顾用全力不肯松开，“陆压，为什么扔下我……”未说完泪已潸然。
　　星光璀璨的夜空也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