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宋吴宋]练笔》珠玑巷

1、晁盖

　　——晁盖死了。

　　宋江躺在硬实的床板上，仰望着连一钉一瓦的位置都早已烂熟于心的屋顶，脑海中全是同一个人。

　　自从晁盖的胸膛不再起伏的那一刹那，宋江的思维就停止了转动。每当宋江合上眼帘，晁盖眼下浓重的黑眼圈，干裂的嘴唇，还有苍白的脸色，就不屈不挠在他眼前反复掠过。但是宋江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晁盖看着他的眼神，或者说，在晁盖弥留之时，宋江完全失去了直视它们的勇气。

　　那双眼在梁山众兄弟面前时永远坚毅，果断，杀气漫溢，挥斥方遒。但是在他和晁盖独处的时候，宋江知道它们的另外一面。

　　晁盖在夜里会用这双眼睛温和地看着他，在接吻的时候深深的注视他仿佛想触摸到他的灵魂。在宋江缓缓脱光身上衣物的过程中，染上烛光的视线会在他身上逡巡，偶尔停留在胸膛和下身上，然后宋江的情欲会因为这双眼睛的凝望愈加燃烧。通常这时宋江的耐心已完全告罄，他会握住晁盖的肩膀凑上前去，亲吻在饱含欲望的眼眸上。亲吻的时候它们会稍稍阖上，直到吻下滑至脖颈才复又睁开。

　　不再能见到了。它们都随着晁盖的逝去而从宋江生命里消失，连带梁山泊主未酬的壮志一起埋入了黄土里。

　　宋江禁不住用手扶住额头，缓缓搓揉想化解又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

　　——吱呀。宋江屋内的木门每次开阖总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又合上的声音把宋江远去的神思勾回，他转眼看向被推开的门扉，门外来的人是梁山的军师先生，吴用。

　　梁山上下头领本应着重孝，但事出突然，孝衣赶制不及，所以吴用仅仅是头上缠着一圈素白的头巾，身上仍是他惯穿的那件深蓝皂沿边麻布宽衫，衣料仿佛泛着晚秋的寒气。

　　“公明哥哥。”吴用担忧的看了一眼宋江虚触着太阳穴的左手，又悄悄的环顾了一下宋江房内，扫过墙角的时候微微一顿，果然在那儿发现两三个斜堆的空酒坛子。

　　他仔细的瞧了瞧宋江红肿的眸子，见之中虽填满了十分的黯淡哀伤，但也不似酒醉后恍惚模样，反而清明非常，不禁心下暗赞宋江强韧的理智。

　　吴用想起在天王死前宋江那个绝望到极处的亲吻，心中微微一叹。那时宋江颤抖的嘴唇摩挲着天王失去血色的唇，手一下一下整理天王染满灰尘和血块来不及清理的头发，却因为剧烈的颤抖只是愈弄愈凌乱。那时他虽惊讶，但惊讶过后也不忍目睹，只能含泪转过身去，任由身后的两人完成这最后的告别，不作打扰。

　　“军师，哥哥的灵堂安顿得如何？”宋江在吴用关门后随即起身，位置的变动引起脑内一阵钝痛，眼前发黑，他的手臂虚抬了抬想扶住头部，后又不动声色的压下，背回身后站定。

　　“公明哥哥且放宽心，小弟必会准备妥当，如今各项布置我皆一一过目，孝衣亦赶制完全，就等明天发放给众位头领了。至于天王的墓碑，金大坚和萧让先生仍在刻制，小弟刚才已赶去问过，明天定能完备。”吴用细细说道。

　　“大哥走之前曾希望他能葬在梁山，宋江委实不愿天王一身忠义之名却沦为草莽，我寻思着把待我等荡平曾头市为大哥报仇雪恨之日，再把大哥灵柩运回东溪村，择日另行安葬，军师看可妥当否？”宋江道。

　　“甚好，天王家中祖坟就在东溪村往东5里处，小弟这就去安排。”吴用颔首回答道。

　　“如此，劳累军师了。”宋江叹气道。“哥哥走得太早啊，宋江还有许多话未说尽，哥哥就这样去了，教宋江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低沉的叹息中全是止不住的哀痛。

　　吴用看着满脸哀戚的宋江，眸中神色沉了沉。突然，他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几步走到宋江身边，抓过宋江垂在身侧的左手，“公明哥哥，天王已去，但梁山大业未成，吴用还有一事要说与哥哥听。”

　　“军师请讲。”宋江眼神闪了闪，对吴用即将出口的话猜到了三四分。

　　“天王临终时曾折箭为誓，凡抓获史文恭者为梁山泊主。”吴用道。

　　“不错。”宋江低垂着眼眉道。

　　“吴用要说的正是此事。今早天王榻前只有你我两人，公明哥哥可还记得？”吴用说完，紧紧盯着宋江神色。

　　“不错。”宋江依旧低垂着头，烛光的照射下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吴用的心，只在哥哥这里。”吴用手中羽扇往下一划，压低声音道，清秀的脸上有不同寻常的冷厉。

　　宋江猛的抬头，一瞬不逊得凝视了吴用几秒，皱起了眉头。

　　“报我大仇者，将为山寨之主！”宋江又回想起晁盖临终挣扎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宋江知道，吴用是希望他把晁盖的这一段在梁山众头领之前瞒过去，作为山寨的第二把交椅，他坐上大殿正中的位置无可厚非。

　　但宋江心里潜意识的不希望在晁盖尸骨未寒之时，隐瞒了那人的遗愿，依旧是放不开。

　　气氛不安的静默了良久，宋江才皱眉道。“军师之意宋江知晓，但我意已决。明日我会纠结众头领，把天王的遗愿，告知诸位弟兄。”

　　宋江抬眼望向吴用脸上的神情，军师却仿佛早猜到答案一般，神色不变，眼眸微敛，淡然回应道：“全凭公明哥哥做主。”

　　“那夜已深了，军师请早些回房好好休息。”

　　吴用拱手躬身，抬起头来对宋江笑了笑，“那吴用告辞了，公明哥哥也早些就寝罢。”

　　吴用如来时一般轻轻关上宋江的房门，看着门缝内透出一丝烛光，心下不忍。只是再亲密的兄弟也不能分担宋江此时失去晁盖的神伤，心痛只能在独处的时候悄悄舔舐，这是属于男人的自尊和骄傲。

　　等到天亮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还会是他熟知的那个宋江——冷静，淡定，目光长远，义薄云天的梁山好汉。

　　++++++++++++++++++++++++++++++++++++++++++

　　晁天王的灵堂一片素白，寨内扬起长蕃，那支折断的誓箭就供在天王神位之前。

　　宋江三叩首之后身子再也不肯直起，只是趴伏在最前方。跪在宋江右方的吴用低头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俯身握住宋江轻颤的手臂，缓缓扶起。

　　只见宋江双目紧闭，自从晁盖死后一直没有落下的泪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滑过肤色深沉的脸颊，滴在衣襟的麻布上消隐不见。

　　吴用暗中叹气，眼神示意跪在另外一边的公孙胜合力扶持宋江站起，开口道：“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公孙胜收到吴用的暗示，连忙点头应和。

　　林冲作为和晁盖平素十分亲近的头领，此时上前两步转身面向众人对着天王灵前拱手道：“晁天王归天，山寨大业未了，我等恳请哥哥为山寨之主，诸位兄弟拱手听令！”

　　“听令！”余下头领皆拱手依言。

　　“晁天王临终前折箭为誓，凡抓住史文恭者，便立为山寨之主，如今哥哥尸骨未寒，尔等如何能够忘记。”宋江厉声说道。

　　众人反复劝说，到最后，宋江实在耐不住众人之口，却亦只是应承暂代这山寨之主。待日后哪位英雄擒住史文恭，他便立即让位，这才止住的众人之言。

　　良久，其他兄弟在数次叩首之后终于各自散去，宋江却依旧默默跪在晁盖的灵前，这一跪便是一个几个时辰。

　　兄弟们送来饭菜，宋江也只是挥挥手拒绝，仍这般跪着。伺候宋江的小兵实在无可奈何之下，唯有摇摇头，奔去告知了军师。

　　只有军师，才能劝说得住他吧。小兵暗道

　　吴用依着小兵的指引走进灵堂时，便见宋江跪坐在灵堂左侧，双手虚弱无力的垂在身旁，指尖微微的搭在身下软垫上。双目只死死的盯着地面，眼角泪痕犹未干，眼睛已红肿不堪。吴用眼神一凛，想起昨晚他所见的宋江还是和平日一无二致，便知眼前这人从天王死后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如今山寨暂时安定下来，就再也撑不下去，成了如今这摸样。

　　吴用径直走到天王灵前看着那支折断的誓箭，半晌才转头缓缓回望跪在一旁的人，宋江还是那个姿势，仿佛没有觉察出身边多了个人。

　　“晁天王他已经去了，哪个心里也不曾好受，可是无论哥哥跪到何时，天王哥哥也不回不来了。”吴用见宋江并不回应他，顿了一顿，索性也在宋江身旁跪下。眼睛也没有看向宋江，只是凝视着眼前的阳光斜照入屋所暴露出的微尘，“若是哥哥执意要跪，小弟便陪着哥哥一起跪。哥哥跪多久，小弟就跪多久。”

　　沉默了良久，直到吴用的腿脚也觉到微微的酸麻，屋外的天色也完全暗沉了下来，宋江终于开口道：“……大哥走得太急。”

　　“天王一走，这山寨的头领，还有数千士兵并家眷的重担，就全压在公明哥哥身上了，哥哥可要撑住啊。”吴用劝道。

　　“哥哥走得太早，”宋江复又道：“宋江本属意招安，但是哥哥如今这样一走，凭我宋江如何做这些决断。”

　　听罢，吴用挺起腰杆，晶亮的眸子紧紧盯着身旁的人，“但是哥哥又不是不知，如今梁山，”手中的羽扇指向身后，横划过门外百里苍山水泊，朗声说道：“别无他路，唯有招安一途！”

　　“军师说得好！”宋江眼中光芒一闪而过，他如何不知道这些。但招安一事自军师口中听来，却终究有点变味，他猜不透他这军师。

　　还记得晁盖说过，他自小便和吴用一处长大，情同手足。而宋江自己和吴用，委实并未交心。

　　晁盖临终前虽未明说，但天王的心志绝不会在朝廷招安之上。晁盖有更大的野心——他希望的是朝代更替，天下易主。如何吴用却在这时候逆了晁天王的志向？

　　问题的答案宋江心中倒也亮堂。

　　赵家江山气数未尽。

　　“一日为吏，终身为吏。宋朝本待我不薄，如果不是奸人所迫，宋江也不会落草为寇啊。”宋江叹道。

　　吴用眼神一转，眸中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般忽的亮了起来“大哥有没有听说过，这河北玉麒麟卢俊义？”

　　说来，这玉麒麟卢俊义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其人家世清白，为人谨慎，世居大名府。

　　吴用的意思，这玉麒麟卢俊义忠肝义胆家世清白，如果这样的人归顺我水泊梁山，必对招安大有裨益。

　　吴用把卢俊义一事细细说了，宋江心下一记量，愈发觉得此事可行。声音也透出一丝喜色：“此计大妙，这事若成，世上人都会对我梁山泊刮目相看。待我料理得山寨琐事，便与军师一同启行前往大名府！”宋江说完就要起身，无奈跪坐时间太长，兼之一日未吃未喝，尚未站定便脚一软身子倾倒，整个人倒在吴用身上。

　　吴用大惊之下连忙扶起宋江，手臂撑住宋江胸口，握住他的肩膀让他整个人半躺在自己怀里。宋江深深的皱起了眉，手掌紧贴住额头，甩甩头挥去脑中的汹涌而来的晕眩感，片刻之后才渐渐缓过来，从吴用怀中起得来，让吴用扶着站稳了。

　　吴用仔细的瞧着宋江的脸色，见他神色尚好似并无大碍，大概只是刚才一下子起得急了，脑中眩晕没站稳，这才放心下来，温言道：“兄长莫急，依小生算来，此事要成，小弟一人前去那大名府，会会那卢员外即可！”

　　宋江看向吴用，见他嘴角的笑容带着一丝安抚的味道，心下一动，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李逵从门口匆匆奔入室内，大概是听到了刚才吴用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张口便嚷：“军师哥哥，军师哥哥，你这要会谁？”说完李逵重重的拍了拍自己胸口，嘿嘿一笑：“铁牛也去铁牛也去！”

　　吴用失笑，转头对宋江说道：“哥哥，既然铁牛如此说，那便我和铁牛二人同去如何？”

　　然后他转头对着李逵说道：“如果公明哥哥答应了，我便带上你这厮！”

　　宋江看着铁牛那张欣喜的脸，和吴用儒雅的笑脸，也不禁笑出声来，心中的苦闷顿时消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