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秦氏有好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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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沉，唯余一缕夕阳斜照。光线被压在层层云霭之中，映得周天一片通红。偶尔有光线逃脱云层束缚，投射在幽州衡水之滨一株通天古榕之上，使得叶片熠熠生光，仿若稀世奇珍。相传那古榕与天地同生，见证世间浩劫无数而屹立如初，因而被奉为灵明。
远古之时此地百姓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谁家于大难之中得以幸免，必往衡水参拜献祭，否则即被视为对神灵不敬，后果之一便是整个幽州将为灾厄所困，永无宁日。
幽州多暴风，风起则幼树枝桠尽断，人不得行，整条衡水几成瀑布，天地之间一派暗沉，更有数次狂风将低矮灌木连根拔起。每每风过，便是幽州人士集体祭拜古榕之时。数千人身着明兰祭袍，浩浩汤汤，由十余巫祝献上祭品，其余皆俯身跪拜。夜中人们围火而坐，最受尊崇的巫祝唱起乌歌，四周众人以祭文相和，场面十分壮观。
然五百年前不知何方高人看出此地暗藏龙凤，只因地气不合招致狂风肆虐，似是感念幽州百姓淳朴，高人临行前不知施了怎般高明法术，作恶多年的暴风竟然止息。幽州之人最初那一份畏惧也渐渐淡去，祭拜古榕愈发像是走走形式。至如今人手可及的树梢上系满了明红镶边的布条，唯有风起之时猎猎起舞，让人依稀想起曾经毁天覆地的广漠风。
幽州秦氏为上古巫祝的一个旁支，自太古时期守护幽州，颇得百姓爱戴。三十年前，边狄犯境，敌军几乎一路杀至朝歌，然天不亡大齐，秦晋，绰号“别扭将军”一鼓作气，仅数十天便将其灭得七零八落，首领被生擒，只余下几个残兵流浪幽州。此事惊动皇城，帝泰康封秦晋涿野侯。听闻秦晋负伤在身不便出行，帝遂亲至幽州，与官印，授花翎。
别扭将军此番却辜负了自己名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不说，传闻还连续几日与泰康把酒甚欢。说来二人当初不过弱冠，一个是英武将军，一个是少年天子，各怀雄心，甚为激赏对方。泰康见秦晋住处简陋，索性邀其往朝歌觅一豪宅，奈何秦晋心系故土，丝毫不肯让步。泰康无法，只得派人在幽州建一宅院，便是如今的秦府。
秦府今天尤其热闹。处处张灯结彩不说，廊旁一排排明灯燃起，若绚烂霄河。婢女小厮们装扮似乎也喜庆些，地位高的还穿着新裁的衣裳，行走之时环佩丁冬作响。府邸正门口同时停着数架气派马车，在座的皆是朝中重臣，大多身着便服，彼此之间一片寒暄玩笑之声。府内府外传话的，领路的，端着碗碟急速前行的，个个有条不紊，已然一副世家风范。
又一辆马车停稳，青衣书生模样的宾客扶着小厮的手下轿，向府内一望，没防备竟被晃花了眼。幸而身旁一位年龄相仿的乌衣同僚眼疾手快，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书生。书生站定，连连道谢，与那人一同进入秦府落座。待到小厮们都退下后，青衣书生低声纳罕道：“这该不是秦侯爷过寿罢！”
秦晋已于三年前辞世，由长子秦行明袭父爵。
乌衣青年闻言，笑道：“杜兄未曾看到请柬上说是秦三小姐的生辰？”
书生忙道：“自然是看到的。只是……”说话间，一小厮捧着一精致小盂至其身前，书生接过，漱了口，仍放回原处。乌衣青年见书生所为，亦照样漱口之后放回小盂，低头思量一阵道：“杜兄比在下老练许多，敢问可知秦三小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大约是宾客基本来齐，杜若眼角扫到呈上的各类碗碟，发出啧啧声：“普天之下莘莘学子为求报国寒窗苦读，敌不过一个小丫头……”乌衣青年有意与之攀谈，又不愿惹出事端，急忙压低声音打断道：“听闻这三小姐自幼于钟灵山学艺，习得怎样通灵的巫术也不为过。王上此番恩泽，怕是要被招为女官罢！”
青衣书生显然不想将话题进行下去，冷哼一声。乌衣青年只得悻悻住口。
倒是旁侧另有人接过话头：“钟灵山上满是奇珍异宝，只可惜吾等凡夫不得亲眼一见。就说前儿靖公子得了山上一块奇石，听说花纹细致，倒像是雨后初荷的图景，过几月，你们猜怎么着？嘿，竟显出墨菊飘香的秋景来。那石头如今被靖公子当做宝贝，且不说他人，两日前崔相国去了，拿出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情愿呢。”
乌衣青年纳罕道：“这等事我却不知。”
那人面露得色，开口便有些熏熏然：“阁下这等阶品，运气好的话等再过个十几年也就差不离能瞧一眼那山上普通宝物。旁的么，在下就不敢担保了。莫说亲手得到其中一件，就说你身旁这位杜兄，能够描摹钟灵之上各类奇珍异兽，在纸上见个全，就好生令人艳羡。”
乌衣青年闻言，不由得向杜若投去钦佩的目光。杜若只顾低头喝茶，身子略略侧向另一边。
“那这秦三小姐……”另一个声音插话。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
方才言说之人面色似乎变了变，转瞬恢复原貌，笑道：“在下只知秦三小姐师从一位宗师，其余却不甚明了。”
乌衣青年再度暗自称奇。这些人要么同自己一般对秦家三小姐一无所知，要么便是不愿提及，讳莫如深。这其中玄妙，不知今日能窥得几分？几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人出声。
临席一片“不敢当”之声，原来是涿野侯秦行明亲自把盏，轮流向宾客们敬酒，寒暄客套一阵后向这边走来。杜若见涿野侯身形强健，面容硬朗瘦削，两道乌墨般的浓眉斜飞入鬓，一派豪爽气度，身上的衣服虽华贵，然花纹太过繁复，与之极不相称，遂举盏笑道：“还是戎装最适合侯爷。”
秦行明闻言爽朗一笑：“如今天下大定，若他日有需，秦某自当仁不让。”语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次向众宾客举杯道：“今日小女及笄，秦某谢过各位不嫌弃府上粗陋大驾光临。”
众人亦连忙举盏，纷纷向秦行明道喜。秦行明一一回礼，礼毕，折回自己所在席位坐定。众人见他并未坐上席，不知还有何方贵客驾临，议论之间只见数名小厮引着一位五十上下的男子缓缓前来。来人身形笔挺，庄重肃穆，行进时自有一番不同一般的威仪。
早有眼尖的宾客跪拜在地，垂首道：“王上洪福，万寿无疆。”来人竟是已在位三十五年的当今大齐王上，泰康。秦行明并其余人皆随之拜倒，垂首等待王上下令。
泰康至正席坐定，挥手示意众臣免礼。
众人再次叩首，接着起身坐回原位。杜若心中暗惊，秦府好大面子，竟连王上都不顾路途颠簸，亲自从帝都来参加一个侯爷女儿的及笄之礼。泰康近况别人虽不知，杜若却了解。四个月前王上痰郁于喉不得出，他方给王上开了药嘱咐仔细调理，不得劳神。泰康如今年事已高，对自己的身体极为爱惜，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宁可冒着旧病复发的风险也要前来秦府？
杜若只顾凝神看着面前杯盏，秦行明开礼致辞之言却是一句也未落在心上。
酒过三旬，四周有些嘈杂，只见一群婢女簇拥着一个采衣少女向这边走来。少女虽仍着童服，然行进之间步履娉婷，眉目含笑，明眸之中星光点点，顾盼之间已是千般风情。又见她樱唇嫣红，垂首浅笑之际，两颊露出浅浅梨涡。
这秦箫倒也是个难得的美人。杜若细细打量着少女，心中做出评判，见有人端着盥具上来，随便洗了手，目光仍聚在那少女身上。马上就要开礼了。
初加一拜，几个老嬷嬷上前，为那少女换上素色襦裙，示豆蔻纯良；二加二拜，换深衣，示端庄；三加三拜，换大袖礼服。少女云鬓以一支白玉簪挽起，露出修长脖颈，身段柔婉，明红礼服更衬得她肤白胜雪。秦箫脸颊略带潮红，在烛火映衬之下越发丰盈细致。
饶是杜若领略美人无数，此番借着酒意，竟看呆了。
秦行明跪拜于泰康坐下，行罢君臣之礼，朗声道：“肯请王上为小女赐字。”
泰康端详秦箫片刻，言语间威严立现：“琴箫和鸣，家国齐心，表字宁安便是。”
秦行明及秦箫听罢，齐齐跪地：“谢王上赐字。”
“哧……宁安？”虽是嘲讽之声，音色却也清脆动听，引得众宾客向声源处望去，秦氏父女亦回身相望。
杜若这才发现老者身旁次席与秦行明相对之位上还坐着位身着红衣的明丽少女，怕是此番被秦箫抢了风头，心有不甘。
红衣少女虽引得秦箫回身看她，却发现其神色平淡，无喜无怒，与她对视时还带着些好奇，竟像不认得她一般，不禁心头火起，将头高高扬起，斜睨着秦箫，讥讽道：“你哪里和‘宁安’二字沾边？依我看，当为‘野疯’！”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秦氏有好女(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