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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0·当心画—— ...

  •   若是往常,秦城肯定是婉言谢绝。

      天策府的将士大多出身低微,李承恩怕他们沉湎寻欢作乐失了气节,在这方面军规森严。平安的日子里喝酒吃肉可以,在外面结交心仪的女子为成家立业打算也可以,但在营中偷着与舞姬伶人私会,饮宴助兴什么的,一旦被发觉,不论官职高低,架出去就用军棍暴打,打的皮开肉绽。另外一边,因为七秀坊与天策交好,那些坊中善舞的女子时不时的会被请来东都,为换防归来的兵士们歌舞作兴当做犒劳。与刻意伪饰奉迎的那些乐籍女子相比,七秀的姑娘如同天上的星辰一般璀璨澄明,侠气傲然,落落大方,只要看过一次,艳脂俗粉再也入不了这些狼崽子的法眼,更何况在天策府内还有曹雪阳这般人中龙凤的女子,行事磊落,娇艳如花,兵士对她们的尊重和敬仰赶的上爱护着这个国家。

      况且,秦城的心里已经没了贪爱的念头,现如今甭管是娇花还是龙女,都成了过眼云烟,他现在的心境一半通透一半迷茫,若之前入的是少林派,恐怕此时间都已经参透了白骨观。只可惜不是了悟,而是愈发红尘深陷,难得正果。

      但是,现在卑微的拦阻在马前的这位女子,却让秦城有了种莫名的亲切。

      “娘子的席上有酒吗?”

      “有的,是浊酒,妾身买不起烧酒,军爷若想喝,妾身就给您搬来。”

      “那就先来一壶,”秦城下马,自己去到树下,把那女子坐的毡毯卷了,随手就抗在肩上,又从腰间摸出了一串小钱,递过去:“劳烦娘子去找商队的头领寻些吃食,今夜月色正好,我就坐在道旁即可。”

      女人忙把琵琶放下,双手接了,欢天喜地的转身走去。秦城把不动牵到路旁,先卸了鞍子下面的口袋,把装着豆子的布袋套上马头,将它喂上,这才走回来,将毡毯抖开,拍了拍抖了抖,就地一铺,盘腿坐在上面。

      夜空壮阔如同大海潮平,倦懒的薄云低沉,再难掩明月的清辉。秦城仰头,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弯银钩,一直微蹙的眉头,终于有了些舒展。

      于是那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在这须顷中翻涌而出,带着令人沉沦的微甜,月光柔纱一般抖开,将大地笼在怀中,秦城闭眼,在这秋夜中寻觅树木散发出的芬芳气息,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在令人感觉心境平柔的香气中,跟从着走在三步距离之外的身影。

      将军可以叫贫道道号——‘清彦’,写做这般。

      展开手掌,粗粝的掌心仿佛还留着那个人指端的触感,那手指明明微凉,划过时,却如天雷勾动地火,燃出一片滚烫。秦城苦笑,用另一只手去握住掌心,两个手掌方碰触上,脸就是腾的一热。

      原来那时就动了真心,秦城攥拳,将掌中那带着辛辣痛感的名字握紧。

      “军爷,”那女子提了一壶浊酒一个食盒走过来,把两样东西都放在毡毯上,在旁边跪坐了,提壶满酒双手奉上,又抱起琵琶俯身行礼道:“妾身贫苦,连案几都不称,怠慢您了。”

      秦城摆手表示无妨。女子碎碎的拨弄了几下琵琶,调正了音色,再度施礼后从怀中拿出拨子,压在弦上,当心一画。

      只是这一拨,秦城便为之一怔——一泓清泉般的音色,渐次铺展开来,宛如拨开了月色的空泛,将那莹白推展开了一方连绵的涟漪,旋即喷溅跃起,一时间碎珠飞舞,仿若泠泉喷涌,做尽炫华烂漫后,复又低传,妙音俊雅如新云出岫,仙气横生。这段曲子不长,不一阵就入了余韵,这女子缓缓弄弦,拨子由急转慢,最后清音一荡作为结束,停拨时,余音尚袅袅,连绵更不绝。

      乐声停了半晌,秦城才从惊叹中醒悟过来,发觉自己掌中的酒盏歪斜,撒了一半出去。

      “蒙您不弃,妾身献丑了,”女子收了拨子,将琵琶横在膝头拜谢:“军爷,可听的入耳?”

      张嘴,天策的汉子仰头看了月亮好久,爽快的一低头,老老实实击掌。

      “好听,但是太悲切。”

      隔着面纱,秦城都能看出这位乐师表情僵了一下——那女子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大吃一惊。

      秦城自幼入东都天策府习武,不单单只会舞刀弄棒,实际上也认得字,写的出合格合理的文章,如果给他笔墨,还能画出丹青来,只是字很难看,画也仅限于猫狗而已,更难看,按当前的评判,也算的上文武双全,只是武不错,文极渣。他擅行棋布局,李承恩也对他勤加管教,养成了他善于藏巧露拙,心性宽泛,心思缜密的行事方式。而方才他听过的这首曲子,本是几十年前由平康里伎乐馆的女官靠耳听心记,将名为“堕天”的伎乐演奏的《梵音八品》流传下来的影本,曲调奢靡绚烂,用以描述人世之上诸天非想处种种不可思议,常人听闻时,大多被乐曲迷惑,心生向往,但秦城却从这旖旎辗转的琴声中断出了悲凉,不由得令这乐师感怀,忍不住开口叹道:“妾身的一腔苦楚无处宣泄,居然被军爷听出了端倪……失礼了,在这么好的月色下,让您察觉了这么不堪的心事!”

      这时候天澄月明,秦城与这女子对坐,距离如此之近时,才注意到这乐师的双手极柔美,如同雪藕一般丰润,赤裸着的足底也没有常年行走磨出的茧子。更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香气,并非熏香的味道,而是类似于清彦禁锢在道袍下,从袖口中泄露的那种体香。

      女乐师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这位少年苦笑着抬起双臂,抽了自己两巴掌。

      “军爷您……”

      “不是对娘子,我方才走神了!”意识到自己又走了莫名的心思,秦城及时把念头打断了之后赶忙扯开话题:“娘子不似破落人家出身,为何忍饥挨饿做这抱琴贩曲的营生?如今天下太平正逢盛世,我见你尚年轻,若去寻个琴师范的营生做着,再让家中男丁开几亩荒地种些瓜菜,岂不更好?”

      女子闻听此言,许久不语,半晌方缓缓开口:“妾身此生经历的风浪起伏,估计说出来,军爷怕是不会信……妾身已不惑之年,早已没有了自己,唯一苟活的理由,便是为了妾身的孩子……妾身命里克夫,改嫁了几次,都没得长久,又生有两个儿子,小的那个,三岁上出痘没了,大的……大的命更是苦楚,他爹走的早,妾身人单势孤,实在是养他不起,护他不住,只能放手,看着我可怜的孩儿小小年纪就离世出家,硬生生的与妾身断了尘世纠葛……军爷,若我儿逃出了劫数,还在这世上,应该与您一般年纪,身量相当……”

      女子的手,就这么自然的,抚上了秦城的脸颊。而秦城也没有躲闪,因为这突兀的碰触,那掌心的热度,没来由的熟悉到令他感觉眷恋刻骨,心中虽意识到不对,但就是想要由着自己的性子,沉溺这么一会。

      女子先醒悟过来,立刻收手。

      “军爷,请满上这盏。”

      女子又来提壶倒酒,凑进了,秦城才从遐思中收心,赶忙趁着月光仔细看了这位乐师两眼,虽然她穿着许是从哪捡来的脏乱胡服,可从露出的眼睛和手脚来看,只比第一印象更年轻,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已经年逾四十!又想到方才她愣怔怔的就来摸自己的脸,先前还算做是思子心切,但眼神恢复空明时,手上却带上了推开的力度,种种他都琢磨不透,不过也能想见,她应是年轻守寡,之后便只能做别人外室,那必定是被正室欺凌,几经辗转已经对人生无望。正想着着,女子放下壶,正坐,将食盒打开,秦城一看,里面是半只烤过的鹿腿,黑岑岑的还带着血丝,心中不由得怒骂那给她这瘟肉的黑心商队,怕她饿急了抢食,忙把盒盖又盖上拿去一旁,从怀中又摸出一串钱来,放在女子面前的地上。

      “长安如今瘟疫频生,这肉吃不得,请您拿这些去,换些面,带回家去吧。”

      “您……这是何意?”

      秦城摆手,拿过琵琶横在膝上,微笑:“吾辈出身民间,但凡大唐臣民俱是吾辈父老兄弟,方才娘子也讲,我与您儿子年龄仿若,那这就算是……当做您儿子的孝敬吧。”

      女子眨眼,似乎是没理解他说的话,但跟着泪水就涌了出来,捂着嘴哽咽。

      “怎可如此,使不得。”

      “收了吧,娘子。我也有些心里话,一直憋闷着,想要找人说。”

      “您可讲与妾身听,只是妇道人家无知,不能替您排解什么。”

      “您只要听着就好……娘子,我也经历了些事情,就在这几日,在这几日前我还有自信,以为自己横枪立马便是尽忠职守,但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彻底明白,国不在疆土而在人心。最在意的那个人心若是被伤透了,就算我将大漠孤烟或长河落日的壮绝都指给他看,他也不会动心,我也不会快乐……”

      “妾身不懂这些治世的心得,可军爷的意思,妾身懂得……那人如何回答的,可否讲给妾身听听?”

      “他不爱这山川大地,他说了,我还不信,以为自己能将坚冰捂化,现在想来却是处处迫他卸下自保的甲胄,他却不说破,也不怨我,还应承下来。”

      秦城举盏,刚要饮酒,那女子却起手将酒盏很自然的拿去,放在一旁后问:“那人为何有此一说,他……他现在活的不开心吗?”

      “嗯,不开心,但也不压抑,只是我一知半解的就动了想要对他好的心意,勾出了他太多悲苦……现在已经都知道了,也明白自己错了,但这份对他好的心情,绝不会变。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替那人看尽这世间美好。这世上若有一分不好,也是我的责任,我就去改,让它变好,好让他偶然往这红尘一顾时,心情不至于变差。”

      女人再度沉默,眼泪已经湿透了面纱,她抬手沾干脸颊,苦笑:“若他能理解你的好意,也不枉又对自己的处境绝望一次……都说天策府的男人是狂狼,没有人性,不讲情面,如今看来,这些传闻,似乎有误。”

      第一次听见有人会当面讲出这种话,秦城忍不住笑起来:“此言不错,因为那是对敌,军人若没狼性,一味怜生惜命,如何用獠牙守家卫国?但平日里,我们可也是有心的。”

      女子点头,俯身拜倒,秦城低头拨弄了几下琵琶,女子见他停了话,开始校音,就从怀中掏出拨子双手奉上,秦城接了,看她满脸泪水,觉得是触动了什么回忆,才会让她感慨颇多哭成这样。

      虽然没研习过音律,但琵琶或羌笛这些胡人的乐器,但凡是个边关的将士都能拿过来奏上几曲。秦城摆弄着琵琶,过了一阵,那女子忍不住的停了哭声,小声教导他道:“手指没按在正品上……”

      说完这句话,她明白过来这位天策将军是故意弹差了音,一愣后破涕而笑。

      “您真是孩子心性。”

      “让娘子笑话了。”

      实话说秦城现在真的也动了情绪,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多年来对曾经抛舍了自己的父母那说不清的爱恨交织,也许,是因为这位女子含着泪水,仿佛是隐忍着什么的眼睛,像极了一个人。

      不敢再让自己沉沦在这些念头中,秦城端起酒盏——可惜是浊酒,若是烧酒,一壶入喉,至少可以浇去那些纠葛不清的妄念,才不至于让自己走火入魔,念念都会思及那人。

      酒盏碰到嘴唇,一线冰凉,酒香迎面而来,秦城仰头,就要一饮而尽。

      身旁的女子紧张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犹豫过再三,就在秦城要一口喝下的瞬间,突然伸手,一巴掌把酒盏打落在地!

      “妾身改主意了,将军。”在秦城的错愕中,女子缓缓起身,又哭又笑的退后了几步站定,阖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时,声音中全然不见了那些愁苦悲切,变得尊贵异常,却又毫无情绪起伏。

      “本官在此恭候多时了,天策府五品下将军秦城。”

      秦城此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还摆在脸旁边端着酒的姿势,怀里还抱着琵琶,嘴都忘了合上,看着这女人从怀中摸出一封卷轴,展开,一字一顿的念道:“还不速跪接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30·当心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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