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离》卿安在

5、以爱相赠（二）

　　相对于崇德殿的圣宠，其实我更喜欢朝凤殿的温馨和自在。
　　朝凤殿自然不比崇德殿的富丽堂皇，便连御用的贡品都显摆的较少。在朝凤殿内，最多见的便是芍药，普通的瓷盆所栽，安详的位于幽静的角落处，无所顾忌的将淡淡的芍药香熏染整个朝凤殿。
　　所以我总是偏执的认为出入朝凤殿的每个人都是爱芍药的，至少如芍药般纯净芬芳。因为他们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芍药的香味。尤其是这个宫殿的主人。每当她将我抱至怀中时，我总是情不自禁得陶醉在那里。不只因为她身上沁人心脾的芍药花香，更多的是源于她与生俱来的亲和力，让我越来越依恋这位母妃的温暖怀抱。

　　可惜自从那夜我被金嬷嬷抱至朝凤殿后，便再也没去过崇德殿。虽然秦明帝对我的疼爱始终超出众子女之上，偶尔也会亲临朝凤殿逗我玩，间或和皇后寒暄几句。可惜随着春日的临近，他的身影出现在朝凤殿的次数越来越少。
　　每当皇后将我抱在怀中的时候，我也会偷偷得观察她的神情，猜测她心中的念想。出乎我的意料，她的神情几乎总是淡淡的，云淡风清，便连瞳孔都是分外的清明。唯一泄漏她心情的是眉间偶尔的几道淡痕，浅浅的，却没来由得让人心疼。
　　皇后今年也该有二十五了吧？听宫里的几个老嬷嬷无意间说起，她是十三岁那年入宫的，在秦明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由先太后亲自下旨册封，于乾正中大门九凤翔天轿抬进宫。在十二年的深宫岁月中，替秦明帝育有二子，自秦明帝继位起便执掌中宫凤印。现长子白子逸已被秦明帝立为太子，次子白子渊虽只是三岁幼龄，却多次被秦明帝于百官面前带至身侧进行谆谆教导。可见这位娴雅皇后也算圣宠一时吧。
　　只是……那眉间的淡痕却让我感觉如此熟悉，仿佛在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印在了我的眼帘，似曾相识。
　　女人，终究是逃不过情之一字。即便是如此雍容高贵的女子……

　　过了春日，皇后眉间的淡痕似乎越来越明显了，已隐隐得让我感觉到了某种不安。我的父皇，他已经半月未曾踏入朝凤殿一步了。而最令人担忧的是，前线已传来消息：我军继三藩山大捷后，已在三月内连失五座城池，敌军的前锋已出现在了我国北疆边境。
　　幸好，朝凤殿内的芍药四季都在盛开，一如朝凤殿内的人，除了两个小家伙偶尔的争吵声，整个宫殿还是一如既往的祥和。
　　说起这两个小家伙，不得不承认孩子的精力旺盛。他们仿佛永远没有喊累的时候，除了必要的学习礼仪和知识时间，便成天在偌大的朝凤殿中上窜下跳。所幸他们只是好玩，却并不调皮捣蛋，倒让伺候朝凤殿的人也松了一口气。
　　只是我的到来，对于从未见过婴儿的两个小毛孩而言，竟像是凭空添加了一样大玩具。每日自我醒来，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正睁大眼盯着我研究的子逸，便是想捏我脸给我扮鬼脸的子渊。

　　这日午后，春日的温暖让人又开始熏得昏昏欲睡。我向来是个比较合格的婴儿，每日除了吃便是死命的睡。正当我如往常一般又陷入酣睡状态后，我那两个永远不知“午睡”为何物的小哥哥又适时出现在我的床畔。还未等他们走近，我已经能想象得出他们算计的样。
　　“皇兄，你说她到底睡着了没有？”一听这奶声奶气的声音，便知是子渊这个小鬼又在想什么歪主意了。
　　“嘘，别吵！”子逸果断的一声喝斥，子渊果然乖乖得闭上了嘴。却见他回头瞪了子渊一眼，又回神重新望着我。“要是被你给吵醒了，我们还怎么玩她？”
　　又要玩我了？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又恨不得直接钻到床底下去。
　　已经被他们在脸上画了好几次乌龟了，终于有一次皮肤不适，起了皮疹，两位小爷才在皇后那里如实交代，从此便被禁令碰我的脸。而后他们又换成使用各种手段吵醒我，什么拧耳朵，扣眼睛，抓痒痒，等到我因严重睡眠不足老是无精打采后，两位爷又被罚跪了一夜。接下来便是拿着各种动物来吓我，什么蛇啦、蝎子啦、蜈蚣啦、□□啦……当然，这些东西只初初露了脸，便被其他宫人好说歹说的给拦住了。也不知这次又会是什么恶招！
　　“皇兄，你说她怎么老喜欢睡觉啊？跟个瞌睡虫似的。”子渊盯着我半响，终于得出了这个结论。
　　“笨蛋，她当然得睡着了！不然要是醒了，不是得跟我们抢东西吃了！”
　　“可是……对了皇兄，我们给妹妹起个我们自己的名字吧！我们起好了，别让别人叫，就我们俩叫，好不好？”想来这位小爷实在没事干憋得慌，终于破天荒的想出了一个比较自娱自乐的好办法。
　　子逸看了看他，可能自己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玩的点子，便算是默认了。
　　接下来，哥俩开始为了我的名字争执不断。
　　子逸认为女孩子该以花为名，就像他们的父皇一样，于是除了原来的“辛夷”外，他想遍了其他所有的花名。什么荷花、菊花、兰花、杏花，后来便连迎春花、杜鹃花、油菜花也想出来了。
　　但子渊觉得叫小动物名比较好玩。什么喵喵、汪汪、呱呱、咩咩，反正他能听到的动物叫声都在内了。
　　哥俩商量了半天，一直僵持不下。
　　终于，子逸拿出了身为兄长的特殊身份。“我看就叫‘阿离’吧，多好听啊！阿离阿离，我们这样一叫，妹妹肯定会听话地跟过来的。”子渊一听，当即表示附和。
　　我那时还想不出这其中的逻辑，“阿离”仿佛跟“听话地跟过来”没什么必要的联系。直至子逸身边多了一只形影不离又听话的小狗，才知道其中原因。
　　因为那条狗的名字就叫“阿离”。

　　春日一过，秦国的夏天似乎真正到来了。
　　自打莫名其妙出现在秦国的那天起，我一直无法真正理解这个国度所在的年代和周遭环境，只隐约觉得应该是个并没有记载于我所熟读的那些史册中的国度。至于它本身所拥有的历史和体制，甚至它的现在和未来，我实在无法靠简单的推测得知，只能无奈的随着自己的逐年成长而去慢慢的了解它。
　　只是夏天的到来，随着天气的逐渐炎热，仿佛连同四周的气氛都跟着沸点凝固了，整个宫廷到处充斥着焦躁、闷热，每个人都只顾闭口低头做自己的事，唯恐一不小心，那本就已经显得脆弱的弦会瞬间断裂开。

　　金嬷嬷不再似往常那般下意识的会轻拂着我的脸颊哄我睡觉，更多的时候，是与身边的其他宫女悄悄交流。她们从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在我这个还未满周岁的婴儿面前，亦然；但，从她们彼此焦灼的眼神和紧蹙的眉宇间，要表达的信息早已一目了然。
　　其实我并不想真正的去理解她们这些人眼神交流的结果。于我，对这个国度乃至这个世界的感情还着实太轻太轻，他们的命运和前途其实我并不关心。只是这个夏天实在闷热的很，围绕在我身侧的宫女又一大片一大片，那股强烈的低气压迫使我每天只顾拼命喘气。
　　终于，当我的眼睛撇过那抹站在大殿门口兀自沉思的清冷身影时，胸口的一股气终究岔了一下，一下子缓不过来。

　　“哎哟我的小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金嬷嬷是第一个发现我异状的人。当她手忙脚乱的想要帮我抚顺气的时候，我的脸应该已经涨红的像死猪肝似的。
　　她这次应该是真的吓坏了，对着我的背轻拍了几下，见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那双手竟像是沾了浆糊似的，顿时软了下来，只嘴角还在微微抽搐，下意识的发出几声不成形的叫唤声，“公……公……主……来人哪……公……公主……快……快……”
　　她应是极慌，看着我的小脸越发黑下来，连眼神都快跟着暗下去，那些还未叫出口的只言碎语终于卡在了喉间。
　　我只眼睁睁的望着金嬷嬷向来红光满面的脸也跟着慢慢泛黑，胸口那阵气就是怎么都喘不过来。那一刻，我是希望金嬷嬷的厚重嗓音能如平时一般唤来其他人的关注。但，显然，那一刻我们都措手不及……
　　所以当那抹修长的身影无声无息站在我身边，毫不犹豫地迅速将她的嘴抵向我喉间时，我竟真如一个未满周岁的孩童般，不知该做何反应。只是任由那人用自己的嘴将我喉间的异物吸出来。
　　那应该是个高难度的动作，至少在我看来肮脏恶心的让人无从下手。即使对象还只是个未沾多少世俗气的婴儿，但要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需要一定的勇气的。
　　可是那刻她竟未多做思考，只是很认真的在帮我吸出喉间的异物。她双眼微闭，两颊绯红，不时睁眼看看我的反应。半响后，我的肺部终于接触到了一缕新鲜气息。那是一股淡淡的渗入骨髓的清香，也是整个大殿内最熟悉不过的香味。
　　竟是她——我那高贵的母后！

　　半个时辰后，已经数日未见的秦明帝忽然出现在了朝凤殿。
　　多日不见，他竟似苍老了许多。似乎一夜之间鬓间便沾满了白发，那双平日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正在泛着通红的血丝，便连唇畔都泛着淡淡的血腥，仿佛像是一头正在嗜血的狼。
　　但这头狼此刻明显已经筋疲力尽了，更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
　　他刚一进朝凤殿，便大步径直朝着我的房间走来。还未等皇后迎上去，他已焦急得将我抱至怀中，小心地查看。待将我从上到下仔细地查看后，这才放心地将我紧紧抱至怀中，小心地呵护着。
　　“我的辛夷……我的辛夷……”他轻拂着我的头，将我小心地贴至他的脸颊上，轻声低唤着我的名字。他总是这样，在唤我时，只是自称“我”。
　　那抹修长的身影一直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静静得望着这一切。看到秦明帝渐渐缓和下来的神情，她终于轻轻地蠕动了下唇畔。
　　“臣妾照顾小公主不周，请皇上降罪。”皇后的声音一贯的轻柔温婉，淡淡的，却始终不失仪态。
　　她只是恳求“降罪”，却并未真正“跪求”。
　　秦明帝淡淡地扫了皇后一眼，并未发话，又将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锁住我的眼睛久久未动。像似看一件心爱的珍品似的，唯恐丢失一分一秒凝视的机会，只是那么心疼得望着……
　　过了许久，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终于毫无表情的低声缓缓吐出几个字：“北疆，失守！南平，失守！”
　　“我知道……”一声简单的答复，平静的像是午后未曾起伏的湖面。
　　秦明帝终于将久垂的头缓缓得抬了起来，望着眼前的那抹身影，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东岩再失守，秦国……将……不保……”
　　“我知道……”依旧是同样的答复，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中。
　　“若……那孩子们……”秦明帝的唇角动了动，终究未将话说出口。
　　那抹身影终于不再那么遥远，只是轻轻得走到秦明帝身畔，将他连同他怀中的我一起轻轻地带到了自己的怀中。
　　“孩子们有我在……”她道，淡淡的芍药花瞬间浸满我的胸腔，“辛夷，是你的……所以我会把她当作是我的……”

　　直至多年后听秦国的几位百岁老人说起，据说那个夏日午后的闷热是秦国多年来久未遇到的。那样的燥热让人总是无端的想发火。但那个午后，躺在父皇怀里，倚在母后怀中的机会竟只此一次。也许谁都未曾料到，那个看似平淡的午后，竟会在未来的数年中产生如此重大的影响。至少在那一刻，我终于觉得自己已并非来时的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