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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清明时节愁绪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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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四月。
上海。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纵然是清雨漫天的季节,霓虹繁华的上海却似从未沾惹雨的清愁,碰触战争的尘埃,只不过醉生梦死。
“小侯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不觉有些寂寞么?”嫣红的旗袍合身剪裁,金丝绣海棠在裙摆处朵朵盛开,如墨般地黑发在脑后束成了常见的发髻,一双眉目如画,细细描摹的妆,将明明清入水墨的五官透出入股的魅惑。
方应看看着来人,对着她晃了晃酒杯,红色的液体折射着昏黄的光,扬了嘴角,笑得轻然:“‘夜来香’的第一歌女雷媚便是千金难求一笑,今儿怎么还没开口唱一曲,便来找我喝酒?”
雷媚亦不客气,挨了方应看便这般坐下,斜靠在沙发上,笑得别有意味:“小侯爷这话可是错了,今儿我可不用唱主角。”
方应看并不见得有多诧异,这里本就是只问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地方。他只是好奇:“雷媚你这般倾城的容貌,傲人的歌艺,什么人敢将你挤下头牌的位子?”
雷媚笑着摇了摇头:“也算不得是将我挤下头牌,不过是特定的日子,他才来撑个场子。用老板的话说,总要有些惊喜才能留得住客人。”她一双杏眼微眯,看着拉上了重幕的舞台幽幽道,“小侯爷你倒是也来得巧,他来总是逢一或是十五,今儿倒是特别。”
方应看抿了一口酒,红酒的味道香甜透着微微的苦,却仿若是毒,一饮便戒不掉。他惬意地眯了眼道:“说了这么多,你倒是还未告诉我,那人是谁。”
雷媚随意将头靠在了方应看的肩膀,玉洁皓腕十指芊芊,指着舞台笑道:“小侯爷,你不妨自己亲眼鉴定一番。你看,演出即将开始。”
方应看顺着雷媚的手看向舞台,红色的幕布在那一瞬拉开,如约好的默契一般,全场静默。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白皙的指尖跳跃在黑白间,旋律流淌。如玉的光华在白色的灯光下,精致如画;白色西装合身剪裁,身形俊逸。弹琴的人微眯了眼,长长的睫毛落下的阴影看不清他的思绪。
旋律精妙到了极致,仿若能将人的魂魄摄取,可是方应看却没有在听。雷媚感觉到身旁的人僵直了身体,肃了一张脸,面无表情。只是那一双睁大的眼,带着不可置信。
雷媚有些奇怪地偏了头看着方应看:“小侯爷,你认识他?”
方应看垂靠在了沙发上,终究只是摇了摇头:“不认识。我只是没想到,今儿舞台的主角,会是一个男人。”
雷媚这才了解地点点头:“我就说,这个吴琴,便是连我们也不算清楚他的底细。”
方应看微微皱了眉:“他……叫无情?”
雷媚点了头:“嗯,口天吴,钢琴的琴。”
“是么?”方应看不可置否地应了一声。
雷媚一时拿不准方应看的刚才那句的语调是问句还是陈述,亦不好再开口,两个人便只是这般安静地听着钢琴声。
三首曲的时间并不长,亦只是这三首曲,那红色幕布便被拉上。掌声雷动,又怎么是一个意犹未尽能形容。
方应看的眼并未看着那幕布将那个清雅的身影遮盖,而是转了头盯着另一个角落里并不低调的人群,和一个俯身听了耳语,便转出了门的人。
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递过了空杯,眼眸深幽:“雷媚,我先走了。”
“小侯爷?……”雷媚不明就里地接过酒杯,语调中一闪而过的诧异。
方应看拉了拉身上黑色的风衣,露出一抹寻常的笑意:“这边你好好盯着,若是有什么消息,老规矩。”
雷媚笑着点头:“明白。小侯爷,慢走。路上小心。”
后门的巷子幽暗,零碎的灯光将人的轮廓打成了一片阴影。
前面不远便是五六个人围成了半圆,清一色的装扮,围着里面的那个人,隔得有些远,便看不清身形。
方应看的脚步极轻,如黑夜中的猫,听不出一丝声响。身形隐在了黑色的斗篷和帽子里,如地狱修罗,明明在角落阴影中,却无人能发现。
只听得领头的那人向前一步,低了声道:“吴先生,我家少爷请先生到府上一叙。”听得出的礼貌周全,不敢逾越。有留意,所以此刻自然也知道,这个人便是刚才那听了耳语的人。看来他口中的少爷,便是刚才的那个人罢。
“抱歉,我没有时间。”清冷如昔的声音,纵然看不到,方应看亦知道那是怎样精致的眉眼,说这话的时候不会牵动一丝表情,冷若冰霜的摸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那领头的人并未因此退开半步,依旧带着笑意的声音,却重了力道:“吴先生再忙,难道连见自家兄弟一眼的时间也没有?”
“自己兄弟?”略微上扬的语调,一丝的疑惑。方应看亦有些惊诧,他并非惊诧刚才那个人的话,他惊诧的是吴琴的话语多了那一份起伏的情绪。
“吴先生的好友崔先生正在我家少爷府上做客。只是一人终究有些无趣,我家少爷一片好心,想要让吴先生去见见崔先生。”礼貌的语调已经生生替上了不可违抗的威逼,已然听不出一点客气。
“我知道了……”声音冷到极致的妥协,纵然受了威胁并未落了下风,只是清楚现在自己要做的是什么:“什么时候?”
“我家少爷三日后晚上八点在米公会馆,要举办生日宴会,到时还请吴先生赏光光临。莅时还请吴先生为少爷弹奏一曲以做生成贺礼。”众人低了头,依旧带着笑意,倒是一副恭敬无比的摸样。
“明白了。三日后,我一定准时到。”
“我代表少爷,恭候吴先生的到来。”恭敬的声音随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渐渐恍惚成了听不清的呢喃。
角落中的人拉低了帽子,伴着阴影从后巷中消失了痕迹。
“江南清雨湿石阶,轻笛婉转流伞檐。旧时飞燕杏酒香,孤影秋月红烛残。水墨如画画中巷,何人独立夜阑珊。”轻轻吟唱的江南调,明明温柔如水的声音,却因为在被夜幕隐藏的巷子而变得诡异无比。在墙边低头靠着的方应看成功地看到了那一双鞋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方应看抬起头,看着来人笑得一脸纯白无暇:“最是江南好风景,崖余,你有多久不曾回过江南了?可还记得江南水巷,墨色石阶?”
“你为什么会在这?”清冷如昔的声音,平静如死水,不见波澜。似乎刚才面对那些人而起伏的声调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呵呵,这回倒是没有假装不认识我了。”方应看离开了墙角,向前了一步,他比成崖余高上一寸,恰到好处的身高能让他走近时俯看那清俊的眉眼。他看着成崖余微微扬起的头,将嘴角的笑意尽数隐去,冷若冰霜:“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成崖余,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必知道。”没有退开的注视,不卑不亢,像是在宣誓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不需要向谁说明什么,也从不需要去解释什么。
“呵呵,是么?那我为何来这里,想必也没必要告诉你。”话一出口,方应看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冷。若是当初的他,或许会抓着成崖余的肩,求个明白,问为什么当初年少要不辞而别,问为什么在军校当他是个陌生路人,问为什么之后的重逢也当做不曾认识,问为什么他现在会成为现在的摸样……太多的疑问,只是心中叫嚣的却都抵不过那句更重要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只是想问那一句:
成崖余,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现在,问不出口。
沉默。成崖余终是低了头,绕开了方应看,向前走去。
“三日后的米公馆,你要去。”方应看在他身后开口,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说出的是成崖余的决定。
成崖余没有回头,只是停了脚步低声道:“刚才你都看见了。”同样只是陈述句,风轻云淡地说着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话语。
“呵呵。我还从未见过成先生你这般爽快地妥协过一件事。”改变了的称呼,将关系变得无尽疏离。方应看的嘴角扬起,恢复了那个笑意,似这才是最正常的表现。
“你没见过的事太多,何止这一次。”成崖余口气清浅,继续着自己的脚步向前,一步一步走得轻且稳。
方应看看着那个人影一步步重新没入黑暗,再也辨不清轮廓。月色如陌,灯红酒绿间没有江南那般如水的银色。
“成崖余,我们迟早会再见的。”
将帽檐压低,方应看黑色的眸子中暗沉一片,嘴角的笑意似深了一分道不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