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长巷》紫苏芸香

3、【三】别是相离再相逢

　　1934年是一个平年，农历甲戌年（狗年），民国二十三年。杭州的第一场清雨有些冷，萧索的江南小院变得更加落寞，少年早已长成，只留下如故的青石板，如故的油纸伞，以及，如故的小巷……
　　这一年，伪满洲国在日本关东军的导演下，在吉林长春□□。中国清朝最后一个皇帝溥仪又当上了康德皇帝，并宣布将“满洲国”改称为“大满洲帝国”。
　　这一年，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首领（Führer）。
　　这一年，中国工农红军开始长征。
　　这一年，方应看以黄埔军校第十一期学生的身份入校。
　　这一年，方应看在黄埔军校里，与成崖余，重逢。

　　十年并不长，却足够让一个人褪去稚气而成长。
　　广州的九月，夏炎未褪，秋凉刚至。黄埔军校的学院宿舍，银杏叶还未泛黄。
　　方应看穿了新发的校服，少年身形俊朗，着了军装，越发显得器宇轩昂。他拿了本书靠在银杏树下，阳光耀眼。莫名地，有些怀念江南的烟雨，青石小巷，已经记忆中那个已经开始模糊地，撑着伞的少年……思绪渐渐模糊，趁着这阳光，方应看将书盖在自己的脸上，渐渐眯了眼，靠着银杏树居然能这样睡去。
　　“同学，醒醒。新生**。”有人推了推方应看，语调清冷，带着淡漠的疏离。
　　方应看慵懒地不肯睁眼，模糊地应着：“……就来……”
　　“大师兄！政委找你！”有脚步，由远及近，略带跳跃的声音显得有些孩子气。
　　“好，我这就过去。”语调不见起伏，一般严肃正经。走开的声音，步子均匀，摩擦着落叶发出的声音，沙沙地响。
　　“喂，看到没，那个就是成崖余，外号无情的那个。”
　　“就是那个天才？看起来有些文弱啊，”
　　“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不知道……”
　　悉悉索索的议论声飘来，方应看睡意朦胧间，听到了那个太过熟悉的名字。
　　成崖余？成崖余！
　　方应看一个翻身坐起，却只来得及看到那个离开的影。
　　方应看心理有些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一个醒不来的梦，却说不出真假。一点而过的难受，偌大的校园，几百人，却亦不是想见便能见了。

　　原以为，自己要找那个人，要花更多的时间。每想到，却可以那样快地见到他。
　　新生代表讲话，讲台上的那个人，清冷依然，眉目间清秀如画，却带着决绝的傲气，让人移不开视线。军装算不上贴身，看起来他有些瘦弱的身躯，却看不出任何不合适，只觉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能将这军装穿出一番诗情画意。
　　方应看突然觉得，好像回到了十年的水墨雨巷，他站在这头，看着那一端撑着油纸伞，立在那的人，眉目熟悉，却又清冷疏离。
　　回过神来，方应看只听清了最后那一句：“学生代表，步兵科，成崖余。”

　　天降了细雨，一丝丝缠绵，水墨长巷深深几许，江南的雨总带着几分愁绪，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终究成了解不开的结，缚成了茧。
　　方应看只觉得雨湿了脸颊，粘稠着，却滴落不成泪，滑落，只觉得无力。
　　不肯将纸伞撑开，只想就这样淋一场。
　　上一次淋雨是什么时候？……时间久远到都快让方应看自己忘记过了这么久，那场景却又那般清晰，让他梦里重现，却分不清真假。

　　那是他们进黄埔军校的第二年，是方应看和成崖余重逢的第二年，也是他们彼此成为认识却算不得熟悉的陌生人的，第二年。
　　之前故意而成的擦肩而过，两个人不过是礼节的行礼，成崖余便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多说。方应看到最后都不敢肯定，成崖余还记不记得他，还记不记得那条水墨长巷。
　　步兵科和骑兵科的课程相差极大，方应看真正能见到成崖余的时间并不多，最多的，只是在角落，看着前面那个清冷的影，手中拿着笔和书。
　　古代战场分析那门课，恰好是同一个老师。
　　依旧是见面不曾交谈，方应看从那淡然的黑眸中只读到冷漠疏离。
　　“三国战场中的赤壁之战是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火攻对于连成了一片的战船来说……”老师用黑板诠释着古战场的惊心动魄，古人的智慧伟大而不可战胜。方应看盯着前面的人影，思绪却有些怅然，纵然彼此没有过往，见了这么多次面，或许亦该有些印象，为何每次都还是这般，冰冷地仿若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方应看想，或许自己该放弃让他想起……每每念头起，却总因为看到那个人影，却不忍下定决心。
　　下课的丁玲声响起，身边的同学抬手撞了撞方应看，一脸好奇：“唉，我说方应看，你最喜欢三国里的谁啊？”
　　“啊？”回过神来，视线却并未离开前面那个人影，方应看弯了嘴角：“最喜欢，诸葛亮。”
　　“诸葛亮？”问的人有些莫名奇妙，“我以为你会喜欢曹操比较多……”
　　“可是我喜欢诸葛亮的《出师表》。”故意提高的声调，可以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影身形一顿，方应看的笑意更甚，朗了声道：“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一字不错地背完，掷地有声。旁人惊诧的眼中，禁不住掌声阵阵。
　　前面的人，极慢地侧过了身，一双黑眸，就这样看着方应看，似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曾经的曾经。那是方应看第一次在成崖余的眼中读了思绪起伏。
　　方应看突然明白，过往都不再重要。
　　水墨长巷尽头的那个身影，在那一瞬，清晰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