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忘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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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月。京城。
洛辰下了早朝，急匆匆地往家里赶。他低着头，身体微微前倾，扬起的衣摆带起一阵清风。
昨晚看书熬到深夜，弄得他今早在朝堂之上差点就打起了瞌睡。一想到马上就能钻进自家被窝美美地睡上一觉，洛辰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
转过巷口，没走几步就到了洛家的府邸。洛辰被仆人小秋迎进了宅子，然后就径直走向卧房，与周公相会去了。
这一睡就是个把时辰，过了午时，洛家公子方才转醒，悠悠地迈出了屋子。
阳春三月，正是城中最好的时节。洛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闭着眼睛细细品尝。桂花的香气混杂着阳光的味道融化在口中，和着微凉的吹风，别提有多惬意。
等到一块点心下肚，他睁开眼，突然就看见有两三片粉色的花瓣乘风而来，落在了衣襟之上。洛辰顺着来风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隔壁院子里种的桃树开了满枝的桃花，风一吹就纷纷扬扬一地的粉，煞是好看。
真是满园春/色关不住啊。
洛辰感叹着，这才想起隔壁的宅子里也是住着人的。他天生喜欢清静，除了进宫上朝就是整日待在家里，自然不曾见过只有一墙之隔的邻居。倒是之前似乎听小秋说起过，旁边的宅子里住的是一位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公子，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只是偶尔见过几面。
看这院里的桃花，似乎也是个风雅之士。洛辰这样想着，突然就想会会这个素未谋面的人。反正闲来无事，他也就没怎么犹豫，再没多想就出了门。
到了门口，他惊讶地发现隔壁家的大门竟然是开着的，露着一条细小的缝。看来这家主人不怎么仔细，洛辰在心里这样想。推开门走进去，两间宅子的构造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路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洛辰正在心里疑惑，不知不觉就到了后院。
院子里，一大片的桃花开得正盛。淡粉的花朵一团团簇在一起，映着背景中微澜的晴空，宛如一场闺中女子旖旎的梦。而在这片绚烂的色彩中，仿佛又多了一点白，在满目的繁华中看不太真切。
走近几步，这才发现那点白色竟是一个人。那人着一身月白的袍子，与身后的桃花几乎融为一体。再仔细一看，眼眸墨黑深不见底，眼角微微上挑，眉宇之间都透着一股子贵气；双手负在背后，有种器宇轩昂的架势，好一个神仙般的人物。
洛辰看得出神，愣了半天才想起是在别人的家中，连忙对那人道：“这位兄台，我……”
“既然来了，就请坐吧。”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那人缓缓地开口，声音清透好听。洛辰自觉有些唐突，但听得主人这般言语，也就不再拘谨，走过去坐下。
石桌上摆着两只青花的瓷杯。洛辰看着正在倒茶的邻居，正要再度开口，突然又听见那人的声音，“是洛大人吧。”
“你……你怎么知道？”没来由被点出了身份，洛辰的神色中多了一丝迷惑。那边的人倒是一直没什么表情，不变的语调中却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洛大人素来虽不招摇，但毕竟也是朝中的官员，偶尔见到时那一身官服，让人想不知道也难。”
是这么个道理。洛辰“哦”了一声，不再应答。他进入官场并无几年，也无心谋求高位，得了个闲差过着悠闲的日子，平日里也不怎么与外界接触，如今听人说起自己这个身份，还真是有些不适应。对着茶杯中浮起的茶叶看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抬头道：“真是不合规矩，还不知兄台是……”
“何忘川。”那人倒也毫不避讳。
洛辰听这名字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有多想。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两个人品着各自的茶，在外人看来仿佛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这样的来访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可是眼前人的态度完全出乎了洛辰的意料，让他原本准备的那些客套话再也说不出口。这个人的语气，姿态，口中的字句，没有半点的不自然，都与他的气质融为一体。而他的态度，比起见到陌生人时的惊异，则更像是——在等着他。
直到喝完了茶离开了何家的府邸，洛辰也仍是想不明白。
何忘川，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二】
自那日的初访之后，洛辰便会时不时到何府坐坐。
何忘川也是个闲人，洛辰每次去找他，都能看见他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眉心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见他来了，倒也不见外，微微颔首后就去重新泡了一壶碧螺春。
许是一个人闷得久了，洛辰一见着他就有满腹的话要说。什么翰林院的大学士生了重病啊，朝中的李大人受到嘉奖升了官啊……最多的还是关于当今圣上。每次一提到那个十三岁登基、至今掌权已有十几载的君王，洛辰都是一副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模样。
“他干嘛总是欺负我啊。”受了委屈的洛大人总是可怜兮兮的，让他本来就不大的年纪似乎又小了几分。“明明不归我管，还总是让我去做，做不好还说是我的错，凭什么啊……”
每到这时何忘川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安慰两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可是洛辰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事，低下头的时候，脸上分明就有几分疏离和悲伤。
这样的一个人，把所有的情感都埋在心里，如同落入土壤的花瓣，就算是真相也不会太过清晰。可是洛辰却截然相反，在官场也算混了几年，却始终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心事。
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却能以这样默契的方式相处，想想都觉得神奇。
但是有一件事始终让洛辰很郁闷。自己的家底都都抖落得差不多了，对对方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在这京城也是茕茕孑立无人依靠，过惯了一个人的清闲日子。至于他为什么不趁着大好的年华去考取功名，又为什么会在此驻足，则一概不知。
洛辰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却都被巧妙地避开了。何忘川似乎是很排斥自己的过去，即使是面对着心思简单又是话痨的洛辰，也不愿提及半分。
洛辰知道，有些人在经历伤痛之后就有了伤口，不会轻易将伤口示人。只是偶尔还是会猜，想他是不是天上的神仙，是不是经过提点要到人间历练。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口的时候，就会看见何忘川脸上颇为无奈却又很温柔的笑容。
日子就这样过也是好的。他这样想。
转眼便到了夏季。一日洛辰又去何家喝茶，当时天色已暗，两人坐在屋中边品茗边下棋。胜负快要见分晓之时，突然“轰隆一声”，下起了雨。
夏天的雨总是急躁而猛烈的，炸响的惊雷一声接着一声。何忘川起身去关窗户，只半柱香的功夫，回来之后却不见了洛辰。低头一看，躲在桌子下面那个分明就是自己的邻居。
说来也奇怪，洛辰一个大男人，鬼神什么的一概不怕，唯一怕的却是打雷。府里的小秋还曾打趣说，他上辈子一定是被雷劈死的，所以这辈子也不得安宁。
何忘川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把吓得哆哆嗦嗦的洛辰拉了出来。刚在面前站定，又听得“隆隆”的一声，仿佛天都快要被震塌下来。何忘川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猛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屋内重叠的人影。洛辰缓缓地抬起头，正对上何忘川一双亮亮的眼，心跳在瞬间乱了节奏。心中一慌，他想要推开，却发现根本就做不到。
是自己被吓得浑身发软，还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洛辰觉得自己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他有些急促的心跳，以及不知是谁的，乱人心志的气息。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洛辰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每天只要见不到他就会心情低落睡不着觉；一想起他就会脸红心跳；在上朝的时候会时不时发呆，甚至都听不见别人叫他。洛辰开始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
乱了，一切都乱了。
或许，这就叫劫数。
【三】
当今圣上是个爱花之人，每年秋天都要与文武百官一起赏菊。洛辰觉得赏花这种事实在是无聊，可君命难违，每次都只得在一旁候着。
这次皇上又添了新花样，在御花园中作起了诗。洛辰在旁边站着都快要睡着，忽然听见身边的刘公公叹息着说：“都是天意啊……”
正闲得无聊的人顿时来了精神。“公公怎么这么说？”
“唉，实在不是奴才嚼舌根子。”刘公公看了看那个明黄色的身影，压低声音道：“自打丞相大人走了之后，就很少见皇上这么开心了……”
“丞相大人？”洛辰想了想，一脸的迷惑。“那个前几年辞官的丞相么？”
“对。”老公公眼神复杂，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那时皇上最喜欢的事就是与他在御花园中赏花。丞相大人的才情自然是没的说，出口成章，又有皇上庇护着，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既然这样，又为何要辞官？”洛辰接着问。
“这奴才可就不知道了。”
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沦为布衣？洛辰一下子对着这位传闻中的丞相起了兴趣，趁着皇上没注意这边又小声问道：“公公可知那位丞相的名字？”
“这个啊，奴才记得，姓何。”公公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听不太清晰。“何言清。”
洛辰来到何府时已经过了子时。
门口的灯笼中烛光摇曳，在石板上打下模糊的光晕。洛辰踩着自己的影子进了门，顺着灯火阑珊的长廊，走到了书房的门前。
推开门，何忘川正坐在那里看书，面前摆着一个棋盘，似是昨夜的残局。洛辰走过去坐下，一言未发，先叹了一口气。
半天后才嗫嚅道：“你……认识何言清吗？”
光线有些暗，看不清对面人的表情。洛辰本以为他会否认，没想到却听见他说：“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可好？”
“以前有个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娘。他在逃荒的时候被一个大户人家收养，这才活了下来。”
“养父母供他念书，教他礼义廉耻，一点点把他养大。十八岁那年，他进京赶考中了状元，还未披红挂彩骑马游街，就接到了养父母双双病逝的噩耗。悲痛欲绝的他决定要在仕途中干出一番成绩，做个心系天下苍生的好官，以告慰双亲的在天之灵。”
“凭着过人的胆识和出众的才干，很快，他便官至丞相。他与皇帝的接触也渐渐多了起来，那个与他同龄的君王经常召他入宫，与他吟诗赏花，好不自在。可是突然有一天，皇帝喝醉了酒，抱着他说，他喜欢他。”
“他恍恍惚惚地听着，听着他说的海誓山盟，听着他说他是认真的，想要天长地久。那时的他很傻，单纯地相信在帝王家也能有真挚的爱情。他自以为找到了生命中的最爱，满心欢喜地仰望着那个说要与自己一辈子的人，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听说，皇帝要大婚了。”
“他不愿意相信，可是这就是事实。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为了他放弃整个江山，他给不了他想要的生活。再多的承诺和誓言，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当不了真。”
“皇帝大婚的那天，他站在屋外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便生了病，病得很重，几乎都要丢了性命。幸好他遇见了一名神医，为他施针诊治，这才活了下来。”
“大难之后仿若新生。他辞了官，改了名字，别了过去的一切。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了之前的那个人，他也得以安心养病。”
“那个人，便是何言清。”
他的语气很淡，字字句句，都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洛辰心里猛地一疼，针扎一般的痛感从心底遍及全身，几乎说不出话来。
许久才开口。“为什么……要叫何忘川？”
阴影中的那个人轻叹一声，声音有些虚无。“那时我快要病死过去，亏得命硬，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又被送了回来。薛神医说，上了黄泉路，过了忘川河，即是忘却了前世的种种，便取了这个名字。”
忘川，只是一个“忘”字，就已是刻骨铭心。
洛辰静静地听着，再不说话。离开的时候，手心里一片冰凉。
【四】
洛辰重新过上了一个人的日子。
每天他都熬到很晚才会趴在桌上昏然睡去。醒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冰凉的、模糊的泪迹。
白天他就窝在房间里睡觉。再坐起来已是傍晚，他总是习惯性地坐在床上发上很长时间的呆，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
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个，站在树下对他微笑的邻居。
不是不想他。洛辰总是会在被训斥或是受了委屈的时候，格外地想念那个人的怀抱。
可是他不知该怎样面对。尤其是当他看到朝堂之上那个坐拥天下的身影，这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就愈发的强烈。
他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要告诉他。他想问他是不是还喜欢着那个人，他想问他还能不能在一起喝茶赏花，他想问他……心里有没有一个叫洛辰的人。
越是这样就越说不出口。洛辰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个心结，这个心结教会了他隐瞒自己的心事，也终于让他明白，这样会有多痛。
再见到何忘川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洛辰下朝回家，心里实在是憋闷，就叫小秋上街买了两坛子酒，然后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杯一杯地喝。
喝着喝着，手中的酒杯却突然被人夺走。洛辰眯着眼睛抬起头，就看见了那双梦中的眼，顿时就有些手足无措。
“你……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那人的回答还是一贯的简略。洛辰心中一动，有一丝丝微甜的感觉漫了上来，借着酒劲，他望着那人俊朗夺目的脸，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何忘川……我好想你。”
对面的人没有应答，依旧是一副平静的姿态。洛辰的眸子慢慢黯了下去，正要去夺自己的酒杯，却听见他说：“洛辰，上次的故事，还有后半段。”
“那个人辞官之后，居无定所，准备要回到乡下得过且过。就在这时，他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年纪不大，是个刚刚入仕的小文官。他看着他在下雨时把雨伞让给了躲雨的大娘，看着他颇为稚嫩的脸上总是很寂寞，看着他总是一个人来来回回……不知为何就上了心。”
“后来他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故事。听巷子里卖饼子的老婆婆说，那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双亲都已不在，做了官也不会阿谀奉承。他听着听着，突然就很心疼。”
“他想，这或许就是宿命，就像皇帝之于何言清，他之于那个小孩。”
“再后来，他不再犹豫。他买下了那个人府邸旁边的宅子，种了满院的桃花，备了上好的茶，等着他的兔子撞上他的桩。”
朦朦胧胧之中，那个人的容颜已不太清晰。洛辰看着看着，突然就抱着酒坛子笑了。
是怎么开始的不重要，是谁先爱上谁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心里有我。
而我，恰好在等你。
【五】
不久之后，在一个远离京城的小镇，新开了一家书院。
书院里的两位教书先生都是眉目清秀一表人才，有时会有一两个媒婆上门求亲，却都被婉言谢绝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街坊们只知道，他们两个似乎是亲戚，因为——住在一个宅子里。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谁都记不清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还有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问着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说我是撞树的兔子？我明明就很聪明……”
而另外一个人则会温柔地一笑，一把搂过那个不安分的话痨，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傻瓜。再聪明的兔子，也躲不过猎人打下的桩啊。”
再痛苦的过去也敌不过未来的岁月。而现在，我只想握紧你的手，再不放开。
从今往后，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再是一个人。
黄泉忘川，此生共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忘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