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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涅槃》(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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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夜空中无穷无尽的烟火光华缤纷绚目,夺了星光的璀璨,也令皎洁的月光失色。
红如梅,金如火,青如玉,紫如梦。
久寂的边塞,也隐了碧血黄沙,褪了古道红尘。太平盛世的第一个除夕,边塞的热闹不亚于都城。
照例,阮红袍为寨中兄弟们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但这次,无论众兄弟怎样挽留她与大家共餐,她都笑着推辞了。
离开了热闹的大帐,她默默走回了自己帐中。揭开帐帘走进的那个转身间,她脸上强装出的笑意化为乌有。身心疲惫的倦容浮现在她憔悴容颜上。
她隐隐听到帐外连云山水的人们的欢呼鼎沸。远远近近喜庆的爆竹声、不绝于耳的烟花绽放的轰鸣,还有寨中兄弟们酣畅的碰杯声与爽朗笑声。
昔日总会有一个英俊阳光的男子,在举国欢庆的节日里,和众兄弟开怀畅饮。那个男子总是喝得最多,笑得最痛快,豪放得像统领山林的金豹。
可是这个除夕夜,他已不在这里。
爱人啊,你不再回来了吗。
阮红袍仰起头,望向帐顶挂着的那两只风铃。
金色的铃铛,火红的飘带,在空中静默着,纹丝不动。
尽管塞北的烈风是那样肆虐,但这对金色的风铃竟没有分毫的响动,连那火红的长长的飘带,都似乎冻结在了时光的河流里,凝成艳红的一抹冰莹。
——风铃唱歌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你这样向我承诺。我本不相信这样孩子气的许诺会暗含着天意,但当我亲眼目睹这对风铃在朔风中依旧不肯响起时,我蓦然发觉,这已是一个真实的传说。
风铃不会再唱歌了。你也不会再回来了。
当听到新年的钟声敲响时,阮红袍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她不敢放声大哭,因为怕搅了别人欢腾的兴致。她站在风铃下,低微压抑地抽泣。那愉悦的新年的钟声对于她这凄凉的啜泣无疑是一种讽刺。
篁中离恨泪已开出了晶莹的花朵。爱人啊,泪花要开谢了,你也不再回来了①。
“红袍。”身后是雷卷一声似叹息的呼唤。他一身墨袭,横一枝烟杆,静静燃着,混着烟草气味的轻烟缭绕在他身周。
“卷哥。”阮红袍强忍着泪水哽咽地说:“今天是除夕……是除夕了啊……大当家和小顾,他们……他们……”
她说不出,她说不出那个绝望的推测。她也不敢说,她怕不幸言中。她只能流泪,抿紧了双唇无声地流泪。
平素落寞淡泊的雷卷,如今似乎也有那么丝微的不平静。他仰头向天,深深地吸一口气,以一种难以克制的微颤的语调,说——
“红袍,大家都在为他们祈祷。你出来看一看罢。”
阮红袍惊讶地拭干眼泪,随雷卷一同出了大帐。
当看到帐外的一切时,这个女孩子被彻底地撼动了。
雪原大漠之上,苍穹夜幕之下,千千万万团跃动的火焰,星星点点汇成人间的璀璨银河。仿佛在流动,在绵延,在如荼地生长。
近处的雪原上,满满点燃着祈福的红烛。雪地不再苍白黯淡,渲染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华美的金红。
远处连绵的山岭上,连云山水所有的百姓都点起了火把,在遥远的群山上挥舞,放飞一盏盏散发温暖红光的孔明灯。
每一盏亮点,跃动的烛光都像一刻火热的心,满载了人们多么美好的祝福,夜空飘满了没有尽头的孔明灯,点点闪烁如夏夜流萤,将天上的星河引下了人间。
雪原上燃遍寨中兄弟点亮的红烛,消退了冰雪苍白的黯淡;夜空中飘满了连云山水的百姓放飞的孔明灯,驱散了暗夜墨黑的沉重。
阮红袍痴迷地遥望茫茫雪原上一望无际的跳跃的烛光,又抬头痴痴仰望深邃夜幕上成千上万金红闪亮的孔明灯。漫天温馨灿烂的光华,都汇在了她的明眸中,波光闪闪。
不知不觉地,祈福的民谣响起来了。
一种淳朴悠长的音调,开头稍低,渐渐的,渐渐的,高了起来。
或许是一两个人起的头,但这动人的曲调以它温存的灵力,涨潮般蔓延,很快的,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十万个人……
八百里连云山水的夜空,响遍祈福的歌声!
那不是为自家祈福。那是为他们爱着的两个没有归来的人,祈福的歌声!
连云山水的人们都不会忘记,是那个可敬的青年,和那个可爱的少年,救了这一方土地,救了塞北,救了大漠,救了整个国家,救了这世上每一个善良的生命!
连云山水的人们都不会忘记,是那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在昔日风雨飘摇的乱世里,在渺无人迹的冰封荒野上,谱写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华章。
他们两个忠贞的生命,顽强地扎根在边塞的土地,泼洒一腔热血,为荒凉的大漠添了空前绝后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盛世的除夕,人们并没有忘记为世间换来光明的他们。他们付出的一点一滴,人们都铭记于心,感怀于心。
在这旧年方过新年已来的午夜,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宁静下来,点亮红烛,放飞灯盏,吟唱民谣,为他们热爱的英雄,祈福。
孔明灯,飘飞。金红的、火红的。飞入深不可测的夜的怀抱,将众生的心愿传达给神灵——
光明回来了。和平回来了。春天回来了。
上苍,请让我们两位年轻的英雄,也回来吧。
阮红袍含泪的眼睛里有了幸福的笑意。她双手合十,满怀期冀地仰望夜空中一盏一盏渐行渐远的孔明灯,虔诚地随连云山水所有的人们一同,轻声唱起祈福的歌谣。
英雄,回来。
(注:①改编自郭沫若《女神》之《湘累》)
东京。繁华巷陌。烟花烂漫。灯火通明。
虽已午夜,街巷却越发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盛世的繁荣,只有都城东京彰显得淋漓尽致。
除夕之夜的东京,定然是无眠的欢腾。
或许是城中的热闹氛围太烈了,或许是烟花烬余温太烫了,也或许是除夕已带来春的和暖气息了。那纷飞的带着火星的烟花烬从空中飘落在东京城冰封的河面上,竟让那久冻的河面熔了冰,春水潺潺流淌起来。
夜光照耀在河面之上,波光闪烁。零星的小雪曼妙的身影,与夜空簇簇姹紫嫣红的烟花姿容,赤橙黄绿青蓝紫,世上所有可见的色彩,都在这初融的河上欢乐地跃动、流淌。
六扇门在节日时一向是不甚热闹的。官差吏卒都已归家过年,只剩一座空府,冷冷清清的留下四大名捕和他们的师父。
往年除夕,六扇门已显冷清。而今年除夕,这冷清之上又加了一层沉郁。
年饭是照例要吃的。席间无话,每个人各有心事,食不知味。餐后各回己屋,心照不宣的默契。
无情回到书房,推开门,那窗台上白瓷瓶中七朵鲜红的帛花,乍现眼帘。
或许是那红太艳了,一刹间刺得无情心中一痛。
血红的花,一如画卷上妖娆的曼珠沙华,只是,多了一丝纯真的光彩。一缕缕花丝花瓣,美艳如生。红丽的帛锦,精巧的流苏,绝妙地重塑了这人间不可得的花。
无情至今都难以想象,当初那个青衫少年时怎样煞费苦心做出这七朵彼岸花的。
正恍惚,新年的钟声从相国寺远远传来,把整个东京推进了欢腾的最极致的高潮!
无情的手不禁一颤。
除夕已到尽头。而北方却没有传来那两位年轻的英雄归来的讯息。
他感到不安与惶然。他无法再想下去,他无法再面对窗台上血红的彼岸花,他无法追忆惨淡的过往与凄迷的如今。
如果当初我少一分猜忌,多一分信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你今日的不幸?
无情摇动轮椅,向院子行去,希望浸溺在外面的世界淋漓的喜悦中,忘记一些不堪回味的伤痛。
冷寂的院子,所有树木均落叶积雪,伶仃地钉在冰上,没有抽芽,没有绿意,毫无生机。
无情到的时候,诸葛神侯已独自在院中立了很久。隔了一段高墙,老者正仰首望外面街巷放飞夜空的烟花。
“余儿,你来了。”诸葛身后背手而立,招呼无情。
平日里老者极少唤无情如此亲近的称呼。此情此景下乍听到这近称,无情心中既有温暖又有酸楚。他转动轮椅来到老者身旁,垂首恭敬道:“崖余来陪师父共赏烟花之景。”
“赏烟花是假,怀故人是真吧。”诸葛神侯长叹道:“钟声已响了。也不知顾惜朝那个小东西怎么样了……”
这沉重的叹息在无情听来尤为刺耳。他心潮起伏,迫切希望能转移这个令人悲哀的话题。他目光一飘,正落在近旁的梅树上。他忽的说:“师父,梅花含苞了。”
诸葛神侯诧异回首,只见那条条梅枝上果然遍布了花苞,却是极小极嫩,小小的青褐色花蕾包围中只露一点点隐约的梅红。这样幼小的花苞,不知再过多少时日才能开花。
老者何尝听不出无情的掩饰。他见无情眉宇间皆是隐忍伤痛之色,便不禁心疼劝道:“余儿,为师知道你很惦念顾惜朝安危。但若真是天意不遂人愿,落得遗憾的话,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
无情忽然清笑一声,朗然道:“云卷云舒,花开花落。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若真是命遇天劫,那再怎么努力,顾惜朝也是逃不过的。他命该如此,崖余悲从何来?”
诸葛身后摇头叹息,轻拍无情肩头,无奈道:“你的心思为师最了解。你向来内心多情易感,而表面却这般云淡风清。何苦啊。”
“师父错爱了。”无情寂然道:“崖余自幼屡遭不幸,酿成性情孤僻,冷酷麻木。师父赐崖余名为无情,当真贴切。师父大可放心,崖余实属无心无魂之人,绝不会为一个区区少年的生死而牵动半点情丝。”
“无情,无情。”诸葛神侯感慨道:“你何日才能承认自己的多情。”
无情不再言语,只谦卑地垂着眼睑。缄默中,夜风拂来,夹着新春萌动的气息。微风过处,无情的衣袂与长发随风轻扬,蓝白相间的衣带流苏飘逸,发间冰蓝莹簪折射月华,玲珑剔透。
诸葛神侯静静看着无情。无情是他内心中最疼爱的弟子,却也是他最不知该如何疼爱的弟子。他不曾见过无情愉悦的笑颜,他印象中的无情,永远是浅淡的忧郁。仿佛纵使倾尽天下,也给予不了这个年轻人哪怕一丝的快乐。
沉默中,忽听后面传来冷血的声音:“师父,大师兄,你们也在这儿啊。”
转身看去,只见冷血与铁手也来到院内。冷血依旧是静寂的神情,而铁手则越发凝重了。
无情幽幽轻叹道:“看来大家都在惦念故人呐。”
诸葛神侯问冷血道:“追命呢?”
“三师兄去夜市喝酒了。”冷血直言道:“二师兄牵挂顾惜朝安慰,心情沉郁,我便陪他来院中赏夜景排遣。”
无情细看铁手,发现他手中握着什么青碧晶莹的事物,便猜到是那块龙形玉。于是黯然道:“游夏,万事随缘,何必沉缅于这份执念。”
“是我害了他。”铁手只说这一句,含着一个犯罪者的愧怍。
“世上每一件事都是由无数的契机促成的。”老者宽慰道:“你只是促成了他不幸的万分之一的契机而已。真正害了他的,不是你,而是他自己。”
继而是久久的沉默,压抑得令人窒息。每个人的心都沉重地坠着,说不出一字。平日里在这种压抑低沉的氛围中,只有追命能让局面缓和,而此刻追命已去街上买醉销愁,所以这悲怆的氛围便凝在了他们身周,无法趋散。
一道光亮倏尔窜入天际,轰的一声,明艳的金红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也就在这鸣响的同时,六扇门的前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撞得大开,一个灵动的白衣身影跃进门来,伴着兴奋的大喊——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小冷!你们快出来看呐!”
他们诧异地回头望去,只见追命一袭白袍飒然,长发飘舞,左手提了个大红的灯笼,右手奋力向这边挥舞招呼。灯笼彤红的暖光,渲在他纯白的衣袍上,酿出喜悦的红晕。他像个孩子一样,在门前蹦跳欢呼,挥着手,激动地喊。如同报喜的精灵。
受了这振奋召唤的吸引,无情等人惊奇地随追命出得门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曲曲折折的城中河流上,弥望的星星点点火红的烛光。一支支红烛,点燃在一盏盏五彩的莲花形河灯中心,随着冰雪初熔潺潺流动的春水,一同流淌荡漾。
是河灯。是东京城内千千万万的百姓向河神传递心愿的河灯。
“这不是平常的许愿河灯,这是所有百姓为戚大哥和小顾祈福的河灯啊!”
追命这样说的时候,声音颤得厉害,似乎在笑与哭之间,一触即发。一旁有陪小孩子方河灯的人们,点头说:“我们民间都知道是戚大侠与顾少侠救了大宋,又听说他们中了毒,性命垂危,便在除夕夜里放河灯祈福,愿他们善有善报。”
言谈间,又有数百盏形态各异的河灯放入了河中。成千上万的莲灯,摇曳着温情的火苗,小小的抖动的焰,一团团一簇簇,红彤彤金灿灿,朦胧氤氲,在满河粼粼的夜光雪辉下,汇成一条不再冰冷的星河,焕发着柔和的灯雾,在长河上静静流淌,光芒飘荡。
暗夜似乎已不是黑色,偌大的天地间,只有温暖的烛火金与红交融的明光,还有夜幕上不绝盛放的飒沓烟花,嫣红、金黄、碧绿、冰蓝、幻紫。
人们立在河前,目送河灯随波而去。人们双掌合十,喃喃祈祷,衷心地祝愿,他们爱戴的英雄,平安归来。
此时此刻,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为那两个可爱的生命,祈福。
盛世的除夕。祥和的午夜。不约而同地,每一个人都静下来向神灵祈祷。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两个素昧平生的英雄。
人们并没有被繁华遮住眼睛,也没有迷醉自失在一片欢腾的爆竹声与烟花烂漫中。每一个人,都有心,有魂,有爱,有敬仰,有感恩。
原来,芸芸众生并不平庸,并不愚钝,并不麻木。他们不是维持一个国家运作下去的机械,他们也不是填充一片国土使之满胀的败絮。他们是人,是鲜活的生命,是有灵魂有思想的高贵的性灵!
他们懂得感恩,他们懂得悲悯,他们懂得善良。他们的心脏不是空洞的壳,里面充盈了淳朴的爱。他们不是只会求乞英雄帮助的弱者,他们每个人都会为他们敬爱的英雄两肋插刀!
这是一场善的轮回。英雄为他们付出,他们也为英雄祈福作出回报。
或许一两个人祈祷的力量太微弱,不足以令上苍动容,但十人、百人、千人、万人、十万人、百万人、千万人呢?当神灵高坐于殿上,看到下界千千万万的众生共同度化着两个生命,难道神不会有刹那间的震撼吗?
倾尽众生的努力,难道还救赎不了两个功大于过的生灵吗?
河灯一放三千里。闪闪烁烁,向天边流去,光斑点点。莲花座,红烛焰,渐渐模糊成无数个六边形的梦幻的轮廓。
七八岁的孩童们,蹦跳着,跑着,向天空抛洒五彩缤纷的纸鹤。
红的像火,粉的若霞,青的似玉,紫的如梦。
小小的纸鹤在夜风中漫天飞舞,那彩纸上闪光的亮片,折射月辉雪茫,发着亮晶晶的红光、粉光、青光、紫光。
千纸鹤——孩子们独有的许愿的方式。在抛飞一只只小巧美丽的纸鹤时,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是虔诚纯真的笑意。他们还不懂这其间蕴含的深意,他们只隐约听大人们说,一个姓戚的大哥哥和一个姓顾的小哥哥打败了敌人,拯救了国家,却要死了。孩子们幼小天真的心灵就这样被震动也被感动了,他们呼朋引伴,召集所有的伙伴,一起折了成百上千的五彩纸鹤,将稚嫩的心愿寄予纸鹤,希望它们飞到天宫,像天神传达他们的请求。
如果连善良的人都要受死亡的惩罚,那么还用什么去惩罚邪恶的人?
如果善良换来的只是不幸,那么今后还会有谁去恪守美好的品德?
英雄,你们的鲜血没有白流。
你们救过的苍生都在竭尽全力,为你们付出过的一切,向天地诸神,讨还公道。
愿神可以公平地去裁决,还众生一个公正的结局。
追命合十双掌,闭目低语。继而是铁手、冷血、无情,最终到诸葛神侯。
这是众生的心愿——
请让我们的英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