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色》陈小玄

1、禁色

　　戚少商眉头紧蹙，盯着桌上嗡嗡震个不停的手机，终于还是接起来。
　　我爱你。顾惜朝说。
　　再无声息。
　　耳边只剩下忙音回荡。
　　顾惜朝，不要。

　　进化论说，任何大族群里都会有少数与众不同，他们会受到主流的排斥和打压。
　　很多人说，同性恋只是一种性取向，无关道德，无关对错。可我认为，用性取向来定义已经将这个群体另行归类，它只是爱，就是爱，仅此而已。爱本是无罪。
　　爱是不分男女年龄界限的，仍然只是一种美好的期许，没有面对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
　　只是很多人都相信，明天会更好。

　　顾惜朝说，我小时候住天台，每晚都看着这些星星，你许过愿吗？
　　戚少商说，许愿？从来都没有，天靠不住的，我要靠自己。
　　他仰头望星空，又说，如果可以把现在这一刻，就这样凝结，到死为止，我也愿意。
　　顾惜朝转头看着他笑，原来你爱我。
　　顾惜朝的坦荡和自然超出戚少商的意料，他低头一笑，竟有几分羞赧。搅乱顾惜朝心中一池春水。
　　爱是如此美丽，如此的，不可形容。
　　夜色如墨，星光灿烂。是闪亮的日子。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若伤害无可避免，就由我来完成，一定是我，只能是我。
　　只是不曾想到，一念之间，我亲手将你推下悬崖。

　　戚少商与顾惜朝相识超过二十年，小时候他们一起打过架，然后牵手回家等着挨骂，谁都不知道，这一牵竟牵了这么久。在顾惜朝事业低谷期，戚少商曾倾囊相助，不离不弃。一个是知名艺人，一个是青年钢琴家，都是公众人物，如今爆出同性疑云，引得国内一片哗然。
　　在这个年代这个国家，他们不会被拘捕囚禁，不会被处以极刑，不会被人丢臭鸡蛋或者浸猪笼，甚至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为同性恋群体奔走呼号，然而成为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却是不可避免的。
　　有多少同情、理解和支持，就有十倍百倍的讥讽、嘲笑和打压。
　　顾惜朝正在筹备的演唱会被公司无限期延后，已签约的电影投资方宁可违约也要撤回资金，通告接二连三被取消。也许同性恋早已不再是世人眼中的洪水猛兽，但仍属于负面新闻是毋庸置疑的，说对艺人的事业和生活没有影响影响，谁都不会相信。娱乐圈的商人们绝不会为此而冒险。
　　戚少商只母亲一个亲人，她已时日无多。他不知道母亲是没有力气还是不忍心责骂，她只是说，那个女孩很喜欢你，其实早点娶妻也不错。
　　老人躺在病床上，她的双眼已经混浊，毫无光彩，只有眼角积聚的泪水，和一丝带着乞求的奢望。
　　戚少商擦去母亲的泪，心如刀割。

　　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没有问过你想要什么，因为我知道，人生最难的不是向左或向右，不是生存或死亡，而是作出抉择。
　　总有一个人要作出决定。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浴室中水雾弥漫，他们透过雾气看对方的眼睛，感受对方的肌肤，没有一丝缝隙。
　　他们拥抱彼此的手臂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那种绝望的、窒息的紧。
　　仿佛有预感。

　　医生说，我妈肺的一边已经失去功能，另一边水积得很快，可以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事到如今，没什么可以做的了。
　　顾惜朝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我们都撑得很辛苦。
　　我妈很快走了，但她的眼神犹如神的惩罚，时刻悬在上空凝视着人世间的我。
　　我想我妈不是我最终放弃的唯一原因，然而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

　　戚少商说，我要结婚了。
　　顾惜朝不可置信，结婚？你一直说不想的。
　　戚少商说，有些事不想做还是得做。
　　顾惜朝无法明白，为什么他在母亲因病去世后做出这样的选择。事业受到前所未有的阻力，顾惜朝很沮丧很焦躁，情绪越来越差，甚至开始不受控制，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撑不下去。可是当戚少商提出分手，他的内心瞬间有种崩溃的感觉。
　　戚少商举着伞，看顾惜朝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中。
　　雨一直下，雨滴狠狠砸落在地面，碎成无数瓣，永远拼不回来。

　　我是那么的爱你，可还是决定离开你。
　　顾惜朝，请你张开翅膀飞向远方，让我再也看不见。

　　知名艺人顾惜朝于2008年11月30日坠楼自杀，终年30岁。

　　再也看不见。
　　一连七天，我都没有哭出来。我失眠，翻来覆去。
　　坍塌、破灭、腐朽，幻视、幻听、幻想，我穿着黑白格子的棉质衬衫，躺在天台上，夜空好像画着你的样子，星星是你的眼睛。
　　如果你不记得我的双手在琴键上为你敲击出的音符，如果你不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路，如果你不记得曾经的十指紧扣，如果你不记得你爱过我。
　　黑白琴键，黑白衬衫，黑白照片，像是远古的思念，又像是未来的呼唤。

　　媒体一致将矛头指向剩下来的那一个，戚少商默默处理顾惜朝的身后事，细节一概不提，只说一句，是我爱他，是我的错。
　　人们宽容了顾惜朝，他们为他叹息、为他流泪、为他遗憾，他的遗作被传唱、被赞叹，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显得愈发珍贵和经典。
　　很少有人知道戚少商在背后所作的努力。
　　十年之后，顾惜朝这个名字仍然没有被堙没于璀璨的星光之中。他成为华人世界里带有传奇色彩的一代巨星，浓墨重彩地载入史册，再也不会被抹煞。

　　你是游走于地狱与天堂之间的精灵，是属于光影世界和舞台中央的明星，是可以超越性别界限的一代名角，我要世人记住你最动人的声音，最精彩的影像，和你在舞台上最高贵的华丽转身。
　　也许这对你毫无意义。
　　但这不是内疚，不是偿还，只是我愿意。
　　自私的我愿意，依然没有问过你。

　　2008年5月12日，中国汶川，里氏8.0级地震。
　　2009年5月28日，洪都拉斯北部，里氏7.1级地震。
　　2010年1月12日，海地，里氏7.3级地震。
　　2010年4月14日，中国玉树，里氏7.1级地震。
　　2011年3月11日，因日本东北部海域地震，引发福岛第一核电站1号反应堆爆炸。
　　……
　　戚少商以地震救援志愿者的身份奔波在地球上的各个角落，并常常参与各地赈灾筹款音乐会的组织和演出。
　　生命是如此脆弱，生命又是如此坚强。

　　耶路撒冷。联合墓葬。
　　黄昏的金光映红了海面，我坐在沙滩上，轻轻吹起口琴。
　　我梦见我们离得那样近，蓝色的海水温柔地将我们淹没。
　　那是一个彩色的世界。

　　公元2046年，著名钢琴家戚少商去世，享年70岁。

　　禁色。
　　黑白的世界常常伴随着一种沉郁和无奈，亦或离不开记忆里最深刻的那些过往，虽然没有缤纷，却不是褪色，每当想起你，它都带着另一种生命的力量在向我微笑。
　　你是时光不会抛弃的记忆，我用一万三千八百七十个日夜来想念。

　　2011-12-21 1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