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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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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白再睁目时,已是次日傍晚,落日余晖隔着雕花窗栏在屋内投出斑驳的金红色块,看的江白恶心欲呕。强撑着要起身,又是一阵眩晕,一只苍白消瘦的手伸来,把他按回床中。
“给我老实躺着,真当自己百毒不侵?”那手的主人淡淡说道,嗓音暗哑却并不难听,只是语调平平,带着些说不出的漠然。
那人坐在床头,一身简单青衣打扮,即使身处内室,却还戴着斗笠、垂下黑色薄纱遮住面貌。
江白苦笑了一下,“观月,多亏有你。”昨夜里昏昏沉沉,被沈澈一路扶着回了府,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便沉睡了一夜又一日。
那毒比他以为的要厉害的多,好在有当世医术第一人秦观月在。
“若不是昨夜里纹儿派人给我传信,你现在只怕已是死尸一具了。这浅兰之毒岂是寻常?”秦观月依然声音漠然。
江白微微笑道:“原来是浅兰,名字倒好。”相识多年,怎不知他的脾气,虽然语意冷淡,却掩不住关心焦虑,否则又如何会连夜赶来,又守到现在?
秦观月似是被他看穿了心思,轻咳一声:“不知死活!这药一日一粒,七日之内不要妄动真气。”他从袖中拿出个翠色琉璃瓶子,先倒了一粒乌黑药丸在掌上,头也不回,说道:“拿杯水来。”
这时,江白才惊觉房中尚有第三人在,只见那人墨色长衫,一双桃花眼中目色深沉,正是沈澈。沈澈把茶递给秦观月,不言不语,只是注视着江白。
秦观月给江白喂了药,把药瓶搁在床旁几上,起了身,道:“好好看着他,明日之前别让他到处乱跑。”推门欲离,江白道:“观月,多谢。”秦观月消瘦身形顿了顿,背对江白道:“多大的人,自己总也不爱惜自己,以为我会心疼么?下次就是跪着求着也再不救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室中一时寂静,江白与沈澈四目相对,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沈澈开口打破沉默:“他对你倒好。”话一出口,忽然自觉失言,侧过头去。
江白愣了一下,失笑道:“若按辈分算来,观月还是我师弟呢。我们认识近十年,他对我好也是自然的。”
沈澈讶道:“他是你师弟?”
且不说态度上毫无尊敬之意,便是年龄也大了许多。何况这当世名医竟然与半分堂主人师出同门,叫人难以置信。
江白笑道:“这有什么奇怪,他入门比我晚了半年,自然便是我师弟。”复又叹了口气,道:“他少时家中巨变,所以才会变得性格古怪,但他对亲近之人是极好的。”
见沈澈仍是站着,不由道:“沈兄在我这逗留多时,恐怕府上会担心……”
沈澈道:“无妨,秦大夫既然交代我看着你,我便留在这。”
江白道:“观月说笑呢,怎好麻烦你。”
沈澈淡淡道:“你为我挡了毒针,我在这里照看你也是应该的。”随即笑道:“你江家既然是京城首富,总不会舍不得请我多吃两顿饭罢。”
沈澈虽然好似在说笑,神色却十分肃然,带着不容抗拒的坚持。江白心中暗叹一口气,知道这人是发号施令惯的,定了主意就决不动摇,此时自己体虚,也不得不从。想到中毒,不由心中又是一阵忧虑,他原是个聪明人物,为了寻物这件事前后思量过数回,早已拟了对策,谁知道遇沈澈是一变,中毒又是一变,自己的计划尚未真正开始,已多了这样的变故,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这死局最后能走成何种状况。只能苦笑一声,尽所能罢。
于是唤来管家,为沈澈安排宿处。
江家乃富豪人家,宅院极大,但布局上还是承了寻常人家的样子,分前后两处,前屋共三进,依次用作接待访客、商议事物、设宴摆席;后院除花园外又细分成数个小院落,依次为江白所居水云闲、空院风月闲、客院片红休扫院、乱梅如雪砌居、细雨微霏阁及仆人所居偏院。
沈澈说要住在江白的院子里,江白索性任沈澈随意,结果把沈澈安排在隔壁房间。一番折腾,秦观月喂下的药起了效,江白困倦欲眠,令管家退下,末了吩咐管家备好琴,说第二日要用。
江白昏沉欲睡,见沈澈还在,便要请出。沈澈反而在床前坐下,不言不语,只是一味目色深沉注视江白,眼中偶尔闪过寒光,不知在思量什么。江白药效难抗,打了呵欠昏睡过去,也不知沈澈在床前坐到何时。
秦观月的药极有效,第二日江白神清气爽,眉心淡淡黑气退去,除了脸色略嫌苍白,已与常人无异。但江白自己知道,此刻浑身软绵无力,一提内劲便觉得经脉犹如针刺般难受,想到秦观月的嘱咐,忧心更重。
沈澈起的极早,江白推门而出,已见沈澈站在院中赏景,初夏之际,花开的盛,娇艳无比。沈澈听见动静,回身看来,呼吸一滞,只觉得晨光之中,江白披着旧白色宽袍,狭长双目迎着朝阳微微眯起,肌肤如雪,唇淡无色,唯有乌青长发迤逦流于衣袖间,说不出的慵懒气质。
江白见沈澈背光而立,金光描出身形轮廓,面孔却是深沉难辨,心中微微一动,想到这个本是十分矜贵的人照看了自己两夜,便有些说不出的情绪渐渐浮起。微微咳嗽一声,掩去些尴尬,道:“寒舍粗陋,招待不周还望沈兄包涵。”
沈澈笑了起来,说道:“若京城首富江家还算粗陋寒舍,那么这天下间又有几处华屋?”
江白但笑不语,他知道沈澈本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江家的富贵自不会放在眼里。
两人用过早膳,江白命管家取来昨夜吩咐的琴,虽是管家彻夜匆匆寻来,却也是音色质地极佳的凤尾琴,花园凉亭里早就有仆人摆案焚香、添茶送食,江白抱过琴,便弹了起来。沈澈左右无事,坐在一旁听曲。
江白轻拨琴弦,起了个调,沈澈识出弹的还是在千水阁学来的那曲《良宵引》。
沈澈想起江白在千水阁先后弹了三次琴,从初入门到规规矩矩一音不差,天赋之高着实惊人,也不知第四遍又会如何。此时听江白起了调,不由精神一振,仔细凝听。
只见江白轻拢慢捻,弹了一节,凤尾琴音色优美,曲调温婉细腻,转眼便带着些旖旎之气扑面而来。弹奏间,匠气全脱,只觉得一音一调无不灵秀之至。沈澈心中暗叹,江白在琴技一道上果然天赋过人,这第四遍果然不曾叫人失望。若说上一次不过是在弹琴,这一次便可称之为奏曲,此间差异不过微毫,却是道常人难以跨越的高槛,许多艺人纵是技艺熟练,总归缺了灵气,落于下乘。
方要称赞,忽然琴声一滞,再看江白,不知怎的眉头紧皱、神情犹豫,似乎在极力思索。过了片刻,又接着刚才的调弹了几个音,再次停住,如此反复,一首好好的曲子竟被弹的支离破碎,偏偏每段又弹的极动听,真叫人听的难受之至。
这一曲弹完,江白脸色又白了一分,额际隐隐冒出些冷汗,转头用帕子捂嘴闷咳两声。沈澈以为江白毒伤未愈,连忙道:“你身子未好,还是好好休养,别在弹琴了。”
江白将沾了血的帕子悄悄藏入袖中,回过头来笑了笑,道:“无妨,只是一时气喘,喝口茶便平了。”说着端起茶杯,若无其事般轻啜一口。
沈澈心想秦观月既然医术无双,必定医好了江白,便不疑有他,亦笑着喝了口茶。
却不知刚才为弹这一曲,江白动了真气,此时全身经脉犹如火烧一般,但他强忍痛楚,表面不动声色,是不欲被沈澈察觉。
“若是被他察觉,只怕又生变故。”江白心中叹道。
休息片刻,操琴弹曲,仍是那首《良宵引》,这一回再无停顿,一曲弹遍,只叫沈澈屏息片刻,方吐出一个“好”字。
江白脸色又白了一分。
这一日里,江白便只是反复弹那一首曲子,弹的越发精妙,造诣之高,已然超过沈澈生平所见所闻,便比数年前李嘉祥毫不逊色。到后来,只觉得听江白一曲,神思恍然,院中进出仆人有幸听得,亦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沈澈连连赞叹。
待到天色将晚,江白停了手,沈澈长吁一声,心神还有些飘飘荡荡,只觉得这一日好似做梦一般。藉着暮色看见江白面色惨白、十指红肿,猛然惊醒,道:“你作甚这般猛力弹琴!”
江白淡淡笑道:“我便是这个毛病,但凡学了什么,就总急着学好练熟了,也好人前卖弄。”
沈澈心想,你哪是喜欢卖弄的人。只是聪明人大多有些异于常人,江白好学争胜、力求完美也算不得什么古怪。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说不上的奇怪,便是学琴,为何只盯着这首曲反复弹?
江白似是看穿沈澈心思,笑道:“我只学了这首,自然就只能反复弹这曲子,昔时有程咬金三斧头,我却只一斧头,唬不住人。”
沈澈闻言失笑,道:“便这一首,已是天下无双的。”
江白淡笑摇头,抬头远眺天际,悠悠道:“终究是不如李嘉祥的。”
次日早起,沈澈见江白已不在屋中,拉过江家仆人,正要询问江白去处,忽然管家从前院匆匆走来,对沈澈行了一礼,道:“沈公子,我家少主请您去前屋。”
沈澈不急不徐踱到前屋,见江白正懒懒坐在主座上,手中金玉扇开开合合。侧目一看,堂中另站了个人,灰衣木脸,原来是那日被江白赶跑的护卫木爻。微微惊异。
江白笑道:“你这忠心的护卫可找上门了,唯恐我把你磕着碰着怠慢了。”
木爻沉声道:“小人不敢。”
江白摆摆手,说道:“罢了,我说笑呢。想必是沈兄府上有些事情,我且先回避吧。”于是起了身,去了堂后。
片刻,沈澈寻到江白,果然是府中有事,便要告辞。江白道:“如此便不再挽留沈兄,他日沈兄若是得闲,江白自当设席招待,还请沈兄赏光。”
沈澈笑道:“求之不得。”复又道:“你余毒未清,琴也该少弹,还是多休息罢。”
两人寥寥数语间,江白已将沈澈送出大门,目送沈澈上马离去,待他远去了,江白轻吐口气,自语道:“如此再好不过了。”
回身对跟随一旁管家交代数语,便回了房。这一日江府大门紧闭,拒不接待,偶又行人路过江家后院高墙,隐约可听见墙内隐约传来琴声……以及沉闷咳嗽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