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唐）不寻》司无衣

1、不寻

　　一.
　　唐不寻再遇李年延时已过了三年。
　　那时唐不寻正扛着一袋蔬果要送去黄老四家，在路边的时候正好就看到李年延一个人骑马过去。银甲红衣，好生威武。唐不寻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没回头。
　　到了黄老四家，他的女儿小美就扑过来了。唐不寻被扑了个满怀，那袋大米差点就砸在小姑娘头上，还好稳住了。唐不寻心有余悸地放下大米后摸了摸小美的脑袋感叹：“美仁啊美仁，注意矜持。”
　　小姑娘在唐不寻怀里蹭了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他：“那小美矜持些，大哥哥以后是不是会娶我？”
　　呃，这个嘛。唐不寻打哈哈过去：“你爹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你当个祸水。我这样一个穷小子，怕完成不了你爹伟大的愿望啊”
　　小美撒娇了很久，最后还是给黄老四叫去收拾屋子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临走前还亲了一口唐不寻的脸，唐不寻感慨着年纪轻轻小美就已经有女流氓的潜质，长大后这方圆十几里恐怕也没几个汉子制得了她。
　　唐不寻拍拍手，然后哼着小曲回去种地。今天收成不错，他摘了一棵黄瓜咬一口，脆生生好吃得很。这时候唐无双和唐有独来了，唐不寻摘了一根黄瓜扔他们手里：“哟，刚出完任务？这瓜好吃得很，拿去吧。”
　　唐无双和唐有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双胞胎姐弟动作十分相似，一起抬起手指着唐不寻：“师兄，看来过得不错。”
　　“当然不错。”唐不寻嘿嘿笑了声，他从屋子里拿出些蔬果交到姐弟两手里后，拿起烟杆翘着二郎腿：“有空就给师傅老人家带去，新收的新鲜得很。”
　　唐无双和唐有独两姐弟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说：“李年延来了。”
　　唐不寻吹了口烟，这天气好得很，他心情挺不错的：“然后呢？”
　　“唐家堡那里有些动静。师傅叫我们先来看看你，如果有事情，先看看情况，不成的话你就换个地方。”
　　“也成。”唐不寻嘿哟一声站起来，拍了拍比他矮些的唐无独。“师兄尽给你们添麻烦。都听你们的就好。”
　　唐有独闷不吭声了很久，唐不寻还以为他在唐家堡不高兴了，正要问。唐有独开口：“师兄，如果你当年不是出了那事，现在根本不是这样。”
　　“哈，现在这样挺好的。师傅不是挺喜欢我种的菜么？”唐不寻抽了一口烟，拿烟杆拍了拍唐有独的脑袋：“我这样的人，能给我这样好好地活三年已经是破例。不要顾虑我，该怎么着，就怎么着。”

　　二.
　　唐不寻送走了他们姐弟两，然后盘膝坐在地上。田里的乌鸦刚要落下，他一飞镖过去，惊得它不断拍打翅膀逃开。他正想抽口烟，却想起唐无双临走前说现在师兄什么都好，就是成了个老烟枪。师妹那鄙夷的视线令唐不寻很是伤心，他沮丧地放下烟杆，然后舒展四肢躺下了。
　　唐不寻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孩子，他满身是伤，但手里握紧那柄银枪，指着唐不寻。唐不寻那时候在喂熊猫，压根没搭理他的意思。那孩子举着枪没其他动作，却十分警戒。唐不寻把几个果子扔过去，然后自己也吃起来。
　　我师父种的，刚摘要不试试。
　　那孩子没有接过，他眼睁睁看着唐不寻把手上的果子都吃完了，两个人就这样一直看着对方。最后那孩子蹲下哭了起来。唐不寻头痛地拍了拍脑袋，正要过去。
　　孩子的身下瞬间化作一片血海。唐不寻手里拿着弩呆呆地站着，看着他的好兄弟们躺在地上，铁面将军骑着马满脸杀气。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但是他的弩却抬不起来了。
　　他看到那个拿着银枪的孩子在铁面将军跟前站着，整个人的身影仿佛被风扭曲着，一点一点地变大。
　　李年延。

　　唐不寻猛然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就看到一个男子站在那里。红衣银甲，背后背着一根长枪。他的眉目如刀刻硬朗，整个人神色冷峻。但是他低下头看着唐不寻的时候眼神却很温和。仿佛是见到自己久违而珍视的东西。
　　李年延。
　　唐不寻坐起来。这时候黄老四带着小美跑过来。小美离远一看到唐不寻马上兴奋地扑过去：“大哥哥大哥哥，你有没有想小美？”
　　“想，做梦都想。”唐不寻捏了捏小美的鼻子。听着黄老四跟李年延说话，李年延安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小美蹭了蹭唐不寻的脸：“大哥哥，李哥哥可厉害了！我爹说他是大将军！他以后要住我们这里！我们村子里有个将军了！”
　　嗯？唐不寻嘴角微扬，看向李年延。李年延像是感觉到他的视线，他轻轻唤了一声：“不寻。”
　　小美看了看他们两人：“你们认识的？”
　　“哈哈，开玩笑，李大将军可是名人啊，我只是个市井小民。”唐不寻抱起了小美，小美环住唐不寻的脖子点点头。“也是，大哥哥你只会种地。我爹爹说李哥哥好厉害的，以前那个什么龙殿，他救了好多好多人。李哥哥，那殿里是不是有龙的？龙长怎样的？”
　　黄老四生怕自己女儿乱说话，他拉了拉小美，瞪了她一眼。然后朝李年延客气地笑道：“李将军别介意，小女年纪小，说话不懂规矩。”
　　“无妨。”李年延点点头。“小孩子还是活泼些好。”
　　小美骄傲地扬起头。唐不寻听着黄老四跟李年延寒暄了几句，心里早就打着呵欠不耐烦了。这时李年延看着他问：“不寻，我的屋子就在你隔壁，我们一起回去吧。”
　　“哦，可以。”
　　唐不寻答得爽快，小美本来也想跟过去的，却被她爹拉走了，只能哀怨地三步一回头看着他们。
　　把烟杆和烟袋挂到腰间，唐不寻伸了个懒腰回去。他一路上什么都不说，李年延就安静地跟着。唐不寻也不觉得奇怪，想当年他捡到李年延，他每天都这样一声不吭地跟着自己，都成习惯了。
　　“不寻。”
　　“咋了李将军？”唐不寻嘴巴里叼着跟干草回过头来。“你还是叫我小唐或者老唐吧，这里的人都这样叫我。”
　　李年延安静地看着他很久，问：“你过得好吗？”
　　“很好很好。哟，天策府的都关心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唐不寻笑得十分灿烂：“如果这辈子见不着你，那就真的幸福美满了。”
　　那一刻，李年延的脸色似乎苍白了起来。他握紧了拳头，似是十分难受。唐不寻眼神没半分可惜，只是坦然地看着他。最后李年延也说不出话来，他干脆转过头去看路。
　　“这里乡下地方，没你们洛阳城那么好风光。不过人很纯朴，过日子是极好的。但小庙供不起大佛，将军这种建功立业的人怕是会住不习惯。黄老四人挺好的，他......”
　　唐不寻闲聊似地自言自语，后头的李年延忽然抬起头出声打断：“不寻。”
　　“我们在这里过一辈子吧。”
　　唐不寻的脚步一顿，他缓缓转过身来。
　　他很久没正经打量李年延。他在自己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孩童时拿枪指着自己的模样。唐不寻把李年延捡回去收留，跟他在一起几年，看着他长大，个头都高过自己了。那根银枪拿得比以前更稳，跟着自己走的脚步却没变。
　　唐不寻笑了笑。
　　“李年延，你这是在做梦。”

　　三.
　　唐不寻只在睡觉的时候做梦。醒来后他从来不想不靠谱的事情。
　　夜晚时他靠着门坐着抽烟，唐有独忽然来到唐不寻面前，吓得唐不寻呛了一口烟。唐有独拍了拍他的后背顺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师兄你没事吧？”
　　“你抬起头忽然看到个人试试。”
　　唐有独有点不好意思，为了道歉，他拿出腰间的小袋子：“师兄你别气。我刚在外头买了些糖。”
　　唐不寻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害怕：“师弟，你的糖可都有毒的，我可不敢吃。”
　　“师兄！我的名字不是那个意思！”唐有独红着脸抗议。“都那么多年了，怎么就老拿我的名字开玩笑！”
　　看着师弟气鼓鼓的样子，唐不寻哈哈大笑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子，跟你开玩笑呢。”
　　他们两一起并排而坐，因为想起唐无双的话，唐不寻悻悻然地收回烟杆。关心起了小师弟来：“怎么还不回唐家堡，师傅老人家会担心的。”
　　“姐姐她先回去了。”唐有独说：“她不放心。”
　　啧啧。唐不寻觉得他的小师弟师妹简直大惊小怪。“一个李年延能把我怎样？”
　　唐有独仔细想，确实不能怎样。但是他没告诉唐不寻。唐无双是看到村庄外似乎有唐家堡的动静，她须得去确认确认。自己先留在这里，如果看到有任何信号，立马带唐不寻走。
　　唐不寻拍他脑袋的手很温暖。很久以前，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跟师兄一起在唐家堡，师兄也是这样坐在竹林里拍着他的脑袋。只是师兄现在再也不能回去了。一想到这里，唐有独就很伤心。可就算他杀了李年延，唐不寻依旧回不去。
　　而唐不寻则在想着今天的事情。他说，李年延，你那是做梦。李年延他笑了笑说。
　　我不愿醒。
　　“可我早醒了。”唐有独看着唐不寻嗤笑。唐不寻低下头朝唐有独微笑：“一个醒着的人跟一个睡着的人怎么可能走一起？”

　　唐不寻第二天早上是被小美吵醒的。
　　小美拉着他说要去放纸鸢。赖床的唐不寻痛苦地喊着“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最后还是敌不过小美。他不情不愿地起床梳洗，这边小美已经把李年延拉过来了。唐不寻正擦着脸，看到李年延心里就想着晦气。特别想到小美为了他吵醒自己，唐不寻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大哥哥，小美还没吃早饭。”
　　“找你娘做去。”
　　小美虽然还没长大，可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可上道了。一听唐不寻的话，立马眼里就能挤出水来。哇哇大哭得唐不寻都快受不了了，只能连忙蹲下哄她。直至答应给她做煎饼，她才马上露出个大笑脸。
　　不去唱戏真可惜了。
　　那边李年延看着唐不寻哄小孩，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小美扯了扯他的衣袖。
　　“李哥哥，我们坐。大哥哥他的煎饼可好吃了。”
　　“嗯。”
　　唐不寻看着李年延听话地让小美拉到椅子上排排坐，他不爽地说：“李将军，我穷人口粮不多，请不起你吃东西。”
　　李年延抬起头，十分自然地说：“你缺钱？我养你。”
　　唐不寻差点就忘了李年延看着话不多但实际上很有流氓的潜质。当年李年延占他嘴上便宜后表情特正经，说得自己多迫不得已似的，好像错的都是唐不寻自己。唐不寻一想起过去，马上打住。
　　“算了，偶尔一个我还是请得起的。”
　　唐不寻在李年延的煎饼上淋了很多辣椒油，放了很多海椒在上面。端上盘子的时候连小美都能嗅到辣味，她连连后退：“大哥哥，你这让人怎么吃啊？”
　　“我这里最好的就是这个。”唐不寻笑眯眯地看着小美：“来小美，哥哥给你做了个甜的，你最爱吃。”
　　小美有饼就是哥，当下笑得乐开花。李年延盯着面前那块红油泡似的饼很久，闭眼一口气地吃，居然奇迹般地吃完了。
　　“好吃。”
　　这得多昧着良心。事后李年延当然是肚子疼得不得了，小美只能送他回去。唐不寻关上门躲在屋子里哈哈大笑，送走了瘟神就回去睡大觉。
　　但过了一会儿，小美又来了。早上说好的纸鸢没放得，她心里不乐意。唐不寻痛苦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给小美拉去外头。
　　走到草地里，唐不寻看到早上肚子疼得受不了的李年延坐在草地里削着竹子，把描了蝴蝶花纹的纸小心黏上去。他坐着弯腰，动作很轻很仔细，仿佛自己在做着最好的事情。唐不寻记得李年延以前不会这个，他手工最差了，一点天分都没。但是这样的李年延，现在却能做出一只纸鸢，哄得小美很高兴。
　　他回过头来，冷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阳光下十分温柔。
　　“不寻。”
　　不寻。他轻声唤道。
　　唐不寻举手打了个招呼，然后与小美放起纸鸢来。那只蝴蝶纸鸢飞得很高，小美看得一蹦一跳。笑声清脆好像被风吹着的铃铛。她拿过唐不寻手上的线自己放。唐不寻叉腰看着小美笑，他心里也挺高兴的。在李年延的眼里，唐不寻仿佛总是那么地精神满满，活得十分灿烂。
　　“不寻。我以前看到你架着那东西飞在天空觉得很有趣，让你也帮我做一只。你说我不会用，我偏不信。”李年延看着那只纸鸢越飞越高，阳光刺眼得让他微微眯起眼睛：“你拗不过我，就给我做了只纸鸢。你让我拉好线，可别让它断了，飞走了就回不来了。”
　　十五岁的时候，李年延盯着唐不寻做纸鸢。唐不寻在做机关手工方面十分出色。那时候唐不寻找个地方收留了李年延，每过几天都会带些自己做的小玩意给无聊一个人的李年延。那天唐不寻盘腿而坐，细心地削着竹子。他的手骨节分明，竹子的青衬得他的手越发白皙。李年延一直盯着看，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唐不寻把纸鸢交到十五岁的李延年手上。笑着跟他说，拿稳了，可别让线断了。
　　李年延心中一动，握住了他的手。不顾瞪大眼睛的唐不寻有多惊讶，他踮起脚凑过头吻下去，动作一气呵成。唐不寻回过神来了，抬起弩顶着他脑袋，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好小子，耍流氓呢。
　　李年延十分认真地解释，你也可以情难自禁一下。
　　他那时候告诉自己。拿稳了，可不能让手上这线断了。
　　天空的纸鸢飞得很高，高得已飞孩子的双手可以掌控。小美用力地拉着线，整个人看着都快要给拉起来了。那纸鸢就像要飞向最高处，它在空中奋力挣扎，终于离了线，自由地往天空飞去了。
　　它一直飞啊飞，任小美怎么喊都喊不回来。唐不寻手搭在额头上张望，看到小美死命跳起来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喊了小美几声，小美才不情不愿地回来。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无精打采，唐不寻指着她朝李年延笑道：“哎，美仁也有狼狈的时候啊。”
　　他嘿哟一声蹲在李年延身边，侧过头。唐不寻长得很好看，那是与李年延不一样的感觉，一双明亮眼睛略带狡黠，嘴角总是带着笑。看着像是很好脾气，让人一看就很是喜欢。他以前经常这样侧头盯着李年延，似笑非笑，李年延总猜不透他的心思。
　　“我一直到现在，都有很想要的东西。”
　　李年延的身子微微前倾，他想凑过去握住唐不寻的手，却生生忍住。他希望能让唐不寻明白，他来到这里，愿意把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找来。”
　　“我要十二条人命。”
　　唐不寻说得很慢，他嘴角的笑意很冷。他就算不用看李年延的脸，都能知道他的脸色有多难看。他去下面找阎王，估计也捞不回那十二条人命回来。
　　“李年延，你知不知道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不是救了你，不是养大了你，不是亲自送你去天策府，不是给了你安身之所。”
　　“而是我居然信了你。”

　　四.
　　唐不寻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信了李年延。为此，他搭上了自己十二个好兄弟的性命。
　　李年延十六岁那年入了天策府，有一次他回来求唐不寻一件事情。各派掌门被困烛龙殿，此时正是援救之机。他们联合各派潜入烛龙殿营救。本想与唐门联合，潜入暗处行事。其他门派各自营救，因为人力分散，他们不准备硬碰硬。只兵分两路，李年延那的负责引开陆寻，唐不寻那的趁机营救玄正方丈，先逃出烛龙殿。。
　　可唐门对此事暂无表态，李年延只能来求唐不寻。这事情唐不寻是做不了主的。因为师傅跟长老没有命令下来。对于李年延这个要求，唐不寻一直没有答应。最后李年延朝他跪下来，求他，此事必须成功。南诏反唐之心众人皆知，各派掌门若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
　　唐不寻记得李年延父母早亡，死于祸乱。他入天策府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不再让这种事情发生。唐不寻懂他的志向和心，他看着小时候挺直腰杆怎么都不弯下去的李年延，唐不寻一叹，他还是答应了。
　　那时候李年延猛然抬起头，怔怔地看了唐不寻很久。然后伸手把他拉入自己怀里。
　　“不寻，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若是有什么闪失，我也不会独活。”
　　“胡说八道”
　　唐不寻答应了李年延，并且找到了自己十二个同门好兄弟。他们不仅是看在与唐不寻的情谊，他们也理解个中轻重。所以答应与唐不寻一同前往营救。
　　结果一去无回。
　　那时候他们潜入烛龙殿，但半路就遇上了陆寻。那时候陆寻不知道在找什么，见到他们就想找到了猎物。正面交锋他们完全不是敌手，唐不寻带去的十二个兄弟全死于陆寻手下。最后还是其中一名兄弟掩护，唐不寻才逃得出来。
　　他拼了命地逃，其实他不怕死。但是为什么陆寻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不是李年延引开他吗？是李年延的行动失败了吗？李年延是不是出事了？他脑子很乱，只是不顾一切地逃。
　　李年延。
　　“年延，你做得很好。”
　　“玄正大师已经救出，此次我方伤亡并不惨重。你也不必太过介怀，生死天定，此事本来就凶险，就算是我们，全身而退也不是易事。“
　　“只可惜了那些唐门弟子。”
　　那时候拼了命来到李年延帐前的唐不寻听到的是这样的谈话。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很久。然后他哈哈大笑着后退。李年延马上转过头去，震惊地看着唐不寻。
　　“李年延！！！！”
　　唐不寻二话不说举起弩。他受了很重的伤，其实已经基本抬不起手了。但他还是拼尽所有的力气，三支弩箭射出，箭歪了，插入李年延的身上却没伤着要害。唐不寻咳了几口血后转身离开。
　　他一直逃啊逃，但是他逃不出去。他逃不出去那片血海，逃不出去那些兄弟惨死的影子。李年延在后面追，眼看他快追上了，唐不寻毫不犹豫一个飞镖射出。他们站在对面互相喘着气对视。
　　“李年延，我真是没想到啊。”唐不寻呼了口气笑着。“你居然把我卖了。”
　　“你为了你的大义，毫不犹豫把我卖了。”
　　李年延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无力辩解。正因什么都无法解释，所以才更令人绝望。唐不寻了然地点点头，很诚恳地问：“你的兄弟就是命，我的兄弟就不是？其实李年延，你把我卖了也没关系，但我兄弟的命，十二条人命。你拿我们到诱饵，但你却一句话都没说。”
　　如果他说了，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兄弟冒这种险。至少他会重新部署，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唐不寻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从出来的那一刻脑子就乱得很。他身子有些抖，但是神智其实很正常。他用力地捂住自己的脸，又用力地垂下手。那动作，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撇开。
　　“你是不是想，如果你不骗我，我就不会为你去死？”
　　唐不寻终于读懂了当时李年延的意思。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他笨了一次，居然没明白，还以为他担心自己。
　　但就算李年延一命还一命，也还不起那些兄弟。
　　“不寻！”李年延打断了他。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哪怕当年父母被杀，只剩他一个流离失所，他都没害怕过。唐不寻的伤很重，他的血一直都没止住。李年延小心地走上前几步伸出手。“你身上有伤，先来我这里。治好了我们再好好说。”
　　唐不寻看他的眼神很冷，冷得李年延心惊。他站在那里，居然不敢再走近一步。
　　“他们因为信我，所以来了。”
　　“但因为我信你，所以他们没能回去。”
　　唐不寻走了。他说了，宁愿死，也不会再回去李年延身边。
　　身负重伤的唐不寻快不行的时候遇到了师傅。师傅把他救回去，只是唐不寻的手再也不能用弩了。唐门损失了十二名弟子，这事情必然要追究唐不寻。师傅无奈之下，只能让他避居到这个小村落，让唐无双和唐有独偶尔过来瞧瞧他。
　　唐不寻以为他的一辈子，应该是这样了。在这个地方种种地喂喂鸡，看着小美长大上房揭瓦。偶尔到农田里吹吹烟。
　　但他又遇到了李年延。

　　五.
　　夜里唐不寻听到很长的啸声，等他回过神来唐无独已经来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拉着唐不寻：“师兄，走。”
　　唐不寻没多问，他跟着唐有独走出去。出门的时候遇到睡得迷迷糊糊的小美。她也是听到声音所以走出来。她揉着眼皮看唐不寻。
　　“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唐不寻笑了笑，摸了摸小美的头：“大哥哥出去一下，小美乖，回去睡吧。”
　　“大哥哥你出去了还会回来吗？”
　　“会的。小美乖，等你醒了，大哥哥就会回来了。”
　　“嗯！”
　　唐有独在后头唤了声师兄，唐不寻点点头。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跟着唐有独走了。他当年受的伤很重，身手已经不如当年。他跟在唐有独后头，问：“来了多少人？”
　　“十几人。他们没想惊动这里的人。”
　　那么小美他们应该不会有事。唐不寻算是松了口气。可走到了半路，唐有独却停下来说：“师兄，你跑得慢，这样不是办法。我来引开他们。”
　　“不行。”唐不寻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但是他发现唐有独不知何时眼睛流出泪水。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唐不寻怔了很久，小声的，不确切地问：“无双呢？”
　　“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是从天空看到姐姐传来的暗号，然后他马上就来找唐不寻。只是刚才他的心忽然好像被刺中那样，好痛好痛，痛得几乎死去。
　　唐有独打起精神指着那片山林：“师兄，你只要走出这片森林就成，师傅会派人接应你。师兄，你一定要活下去，当年有十二个人没走出来，真的不能连一个活着都没了。”
　　唐不寻觉得很好笑，他问：“那你呢？你的就不是命？”
　　“我的是。师兄，但一切要以任务第一。我的任务是让你平安离去。”
　　“如果你没能逃出去，我没脸见无双。”
　　唐有独回过头来。他看着师兄痛苦的表情。唐有独最怕就是师兄不开心，因为他的师兄是很好很好的，大咧咧，好说话。他一直都觉得有这样的师兄很自豪。唐有独想啊，他的师兄本来应该一直在唐家堡里，教他用弩，教他制作机关，一直跟他和无双在一起。或者到了这个年纪，他应该早就能平步青云，成为唐门数一数二的中流砥柱。
　　“师兄，你真的很好很好。”唐有独笑了。“你只是遇上了李年延。”

　　六.
　　唐不寻逃啊逃，他想起那天，烛龙殿里他也是这样拼命地逃。
　　只是那时候他还有牵挂，但现在他心里什么都没有。他其实不知道自己逃是为什么，他觉得他应该当时就死在那里，化成灰都不要出来。
　　有唐门弟子追上来了，唐不寻心中悲从中来。他手中的飞镖射出好几枚，只堪堪能抵挡一会儿。几名唐门弟子围攻，唐不寻发现自己那些拳脚功夫已经不够看了，但是他想起唐有独刚才的表情，他受了伤又死命着挣扎起来。
　　这时，几声惨叫打断了他的动作。
　　银□□入了那几名唐门弟子的身躯，他们还没来得及惊呼，李年延的枪已经夺了他们的性命。手法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他两眼通红，像是愤怒的兽。直至唐不寻痛苦的声音把他的神智唤回来，他连忙来到唐不寻的面前。
　　“不寻！你怎样了？”
　　唐不寻腹部受了伤，李年延小心翼翼地抱起他。他左右四顾，然后在山林里急急地跑，但是动作小心，仿佛怕伤着了唐不寻。他找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后让唐不寻先休息，然后动手帮他包扎伤口。
　　“你刚才有没有见到有独。”
　　李年延的手顿了顿，点点头。但是他什么话都没说，所以唐不寻也觉得不必再说了。
　　这时候，洞外传来了声音。那些唐门弟子来得比唐不寻想象还快。
　　“多谢李大将军，如果不是李大将军来了，我们也找不到唐不寻这个叛徒。”
　　“这是我们唐门的事情，李大将军请把人交出来吧。这样的话你杀我唐门弟子，天策府与我唐门为敌的事情我们可以考虑既往不咎。”
　　李年延瞪大了眼睛，他的手有些发抖。唐不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极了那天他要走的时候。李年延捉住了他的手：“不寻，你信我，这次我真没有！”
　　他马上拿上长枪，转身向着洞口：“不寻，我杀出去，你趁机逃跑。”
　　“这次我绝对不会背叛你。”
　　唐不寻侧头看着李年延的背影。
　　好像刚才，唐有独转身的时候也是这样。
　　“嗯，我信你。”唐不寻笑了笑。“但那又怎样？”
　　李年延正要转过身去，唐不寻已经在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一股奇怪的气味令他手脚发麻。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迷药，唐不寻的飞镖抵着他的喉咙。
　　“我说过了，我死了，也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唐不寻挟持着李年延出去。他面对着那些前来的唐门弟子，笑得十分轻挑：“哟，怎么，我杀你几个弟子，你心里就不爽了？”
　　李年延想分辨，但是没了力气。唐门的弟子思量了一会，说：“既然都是你做的，那就没啥好说了。放开李大将军。你当年令我唐门没了十二名弟子，不要再让唐门与天策府结怨。”
　　“好啊，我放了他，你放我走？”
　　“可以。”
　　唐不寻扬起嘴角，他轻轻一推李年延的后背。李年延整个人无力地向前了几步，猛然回头。
　　那时候唐不寻转过身去，用尽所有的力气跑。但没有一丝狼狈，他好像单纯在跑而已。
　　那模样，像极了那只飞在天空的纸鸢。
　　唐门弟子抬起弩，放箭。全部刺入了唐不寻的身体里。但是他却笑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跑不出去，但是他还是拼命地跑。
　　只是最后他还是那只往天空飞的纸鸢。没有人能拉住线，他只能断在天空，然后缓缓坠落。
　　唐不寻当年的声音犹在耳边。笑着跟他说，拿稳了，可别让线断了。
　　因为断了，就拿不回来了。
　　李年延看着唐不寻倒在了自己面前。
　　那一刻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他疯了似地过去，哪怕是爬，哪怕是跑。他终于来到唐不寻的身边。他慌张地抱着他。唐不寻满身都是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他的嘴巴张了张。
　　“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要下去，喝一碗孟婆汤。所以不会恨你，也不会记得你。你继续保家卫国，万世流芳......我会把什么事都忘了。嘿嘿.......谁也不记得谁，干干净净，真好。”
　　李年延看着唐不寻的目光渐渐涣散，快没了焦距。他一直呆呆地看着他，最后温柔地笑了。
　　在唐不寻最后的意识里，他看到的是李延年拿起了他手中的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自己的喉咙。
　　他说话的声音仿佛都带着血，沙哑而且不清晰。他伏在唐不寻耳边，用尽所有的力气，小声地说。
　　我跟你一起忘。
　　那一刻，唐不寻脑子一片空白，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想笑。他觉得他如果真的能笑出声，必然是要笑出泪来。
　　“不寻......没关系.......你忘了我，没关系。我会跟上你的。你尽管往奈何桥上去，我就在你后头，我怎么都不会离了你。”
　　唐不寻闭上眼睛。他的手垂落地上，再也没有声息。他是听到李年延的话，但是李年延还没说完。他就像忽然给截了音，怔怔地看着唐不寻的尸体。
　　他把唐不寻抱在怀里。贴着他耳边。
　　“如果我跟上来了，你能不能再喜欢我一次？”
　　只是没以后了。他当年为了家国大义骗了唐不寻，早就没了以后。
　　李年延也发不出声音了。他死死地抱着唐不寻。他这一生，到底在找什么？到底想取回什么？
　　破了的纸鸢，唐不寻的尸体，血。
　　就是他人生所可以得到的全部了。

　　终.
　　美仁二十八岁那年，从万花谷回来。
　　小时候爹爹说她性格闹腾，忍无可忍后送了她去万花谷修身养性。美仁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她再也没见过唐不寻。
　　她还记得小时候唐不寻的模样。她家那边的屋子还空着。她过几个月就回来一次，打开门，仿佛在期待什么。
　　其实她知道，她的大哥哥不会回来了。
　　但是她还是经常回来看看。偶尔呆呆地坐着，然后不知怎么就是想哭。
　　哎，大骗子。
　　“姑娘，这屋主是谁？”
　　美仁顿住，转过头来看到那张十分熟悉的脸。那脸比记忆中的更年轻，但是笑容却是一模一样。美仁颤抖着身子，然后扑了过去。
　　“大哥哥！”
　　男子吓了一大跳，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这不认识的小姑娘怎么就哭得肝肠寸断。他想了一下，自己确实没见过她，两人清白得很。于是他马上举起手做非礼勿动状。
　　“怎么看，你都是我大姐姐吧。哎好姑娘，你可别吓我，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了你。”
　　美仁还是一劲儿地哭。直至男子被身后一股力气拉过去，有一名红衣男子面色阴沉地站在后头。长得很像唐不寻的男子嗅了嗅，皱眉：“啧啧，这酸味，真酸。”
　　红衣男子不理，他把他护在身后，道：”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位姑娘，他有主了。”
　　“姓李的，我警告你，我清白很贵的。”
　　“贵得无价，可以，我买一辈子。”红衣男子阴沉不定的脸上出现了些笑容。“为了你的清白，晚上我再好好审你。”
　　男子啧啧两声，鄙夷地盯着红衣男子。然后问美仁：“姑娘，我来此地定居，这屋子屋主是谁？可否请他来谈谈。”
　　“可以啊！”美仁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发自内心地高兴。
　　“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