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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采花深处少年郎 ...

  •   词曰:
      天涯何处不相逢,花钿覆华胜。金钗一点勾玉,日渐老,又三更。
      对长歌,恍如梦,眼前人。少年郎遇,魂梦相萦,哪日孤灯。
      ——寄调《诉衷情》

      风铃摇晃。带我梦醒。天下之大,新一天有新生命的光景。然而我却那样难过,感念着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胸中乏闷,惫懒懈怠。我欲与佛娘问个早安,可透过床外半透明的金丝纱帐看,却知她并不在昨夜卧着的锦塌上了。正要起身去寻,忽见她浅笑盈盈地推门进入,一袭湖蓝色及地长衣,倒是清奇纯净如普通人家少女。她扬一扬手中靛蓝色的缎子,兴致勃勃地说:“朝云,来,帮我把方巾系上!”

      我忙起身下床,替她在巾子尾部打了个同心扣模样的结。

      她摸摸云髻:“好了?”

      我环视一圈,调整着部分褶皱回答:“好了,真美!”

      她浅笑出声:“谢谢你!快,快,你也去梳妆打扮,今日我带你去松江采办些胭脂去!”

      我欲推辞,可见她眼中闪烁的热切光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口说出:“是,佛娘。”

      “等一下,”她碎步跑来,“我昨夜替你改制了一套常服,你初来乍到,没有行李,且暂时不需穿制服,想着替你做来可为换洗之用。”

      感动无声涌上心头,我福了福:“谢佛娘。”

      她一阵风似的跑去拿来——鹅黄色的上衣织工精巧:经线为丝,纬线为棉,织成兰花图样;前襟有三根茶色绢质系带与右腋下相缚,里襟有一根绢带与左腋下相缚;衣领处是时下最流行的纽扣设计,鎏金扣子简约而不失奢华,整件衣服短且窄,显得娇小可爱。下裳为百褶长裙,镶橘色暗花纱缘,下端裙边织本色树纹和鹿鸟纹,上叠缝莲塘鹭鸶纹罗纱,纱质轻曼,有缠枝菊花、茶花暗纹。裙襕、裙摆皆由织金妆点,间饰牡丹、茶花、菊花、荷花、梅花等纹饰。

      我看着,不禁呆了。

      佛娘拍拍我的手背,一边帮我更衣一边说:“仓促成的东西,你且将就穿穿,都是我俗家的衣服改改小,学学新的样式,正好我们去松江,也给你扯上几尺布料,衫、袄、比甲、水田衣,今后生活,是样样离不得的;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预备几件也好。
      ”
      我上上下下观察新衣说:“佛娘过谦,俗话说‘人靠衣装’,穿上佛娘做的衣服,我觉得自己也变漂亮了呢!”

      她眼带笑意:“小孩子瞎客气,你是不晓得你有多么天生丽质,穿上这身衣裳,倒更像花魁状元!”

      气氛有一瞬的尴尬,彼此相顾无言。我忙扑到她的怀里——不经意听见她的心跳,像生命的声音一样。

      她徐徐起身,牵我的手带我走出房门,登了客船,动身启程。

      这是我第一次去松江,从胭脂河出发,望着一路烟波,却不能真正高兴起来。我的快乐,也许如同这千里雾气一样,轻如云烟,吹一口气就散了。杨柳岸,风凛月落。我坐在佛娘身边不肯多言,不肯多动。偶尔有旅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我只作闭目不见。

      “姑娘,你的钗头掉下了。”一个书生的影子在我面前晃动。

      “唔……谢谢你。”我伸手接过一直用来绾发的金镶玉麒麟钗,仔细检查并未损坏,心头暗暗吐出一口气。

      他温文尔雅地转过身去,望着那青色长衫愈来愈远,我的心里无端一动。

      佛娘托腮凝视我,温婉一笑,并无他言。

      转眼,船舶靠岸。无意余光瞥见,他与我们一同下船。

      松江的市镇纷繁喧嚷比盛泽更甚,货郎叫卖声、杂耍吆喝声、砍价采买声不绝于耳。佛娘轻车熟路地领我去张记挑了各式华胜、香粉、胭脂、青黛等一大堆能起画皮之功效的物品。

      店家一脸坏笑仿佛眼睛长在了佛娘身上,悠悠地说:“佛姑娘此行不虚,小店近来聘了个西域的研香师傅,你此番挑选的物件可都是他手制的,只怕下次见到佛姑娘,连天仙都羞得露脸了。”说着,把手搭在佛娘玉葱根似的指上。

      佛娘厌恶地抽出手,斜睨他一眼:“张老板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手头不宽裕,不如送十斛青雀头黛让我拿回去同姐妹们分享,我也只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张老板脸色一怔:“佛姑娘玩笑了,小店这黄色眉黛、螺子黛、铜黛、青雀头黛、画眉黛加上其他杂七杂八的青黛拢共也不过十斛,你也知道我这家有河东狮,张生若是今日允了你,恐怕来日姑娘再来买货,只得去乱坟岗儿寻我了。”

      佛娘有些嗔怒:“素来看你做生意实在,归家院一文钱也不曾少于你,这些年不知让你家店铺捞了多少油水,岂料你今日如此轻薄了我,这哪里有白吃豆腐的道理?你若执意无情,休怪徐佛无义,此事若闹到官府去,你也不在理!”

      张老板惊慌颤抖,几上的算盘被撞得“哗啦”直响,良久谄笑:“佛姑娘有话好说,不如你看这样,我赔你珠粉、檀粉、红蓝花胭脂、金花胭脂、绵胭脂、胡胭脂、铜黛、螺子黛各一斛,青雀头黛两斛,一共十斛可好?这样一来,每样一点,拙荆便不会轻易发现。”

      佛娘嘴角带一丝笑意:“你别把我当土包子,价格不同算来算去还是我吃亏,依我看要再加一斛玫瑰露才行。”

      张老板咬咬牙:“行,就依你,我这就给你包去。”

      张老板小心翼翼地拿来大大小小的纸包,连同刚才买的东西一起递给我们,我欲接过,却被佛娘挡在后面,她说:“我来拿,一会儿你还要比布料子去。”说罢便出了店门。

      跨过门槛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船上那个着青衣的男子从街口的转角消失不见。

      “你看,前面那条街,转过去就是有名的‘百美堂’,那里新缫的丝布款式最多,绣娘也都是从官营绣户发落出来的,手艺好着呢!”佛娘神采奕奕,好像先前张记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没有说话,她顿时了解了我的心思:“别怕,这世间就是这样柴米油盐,你要勇敢坚强,否则别人就会骑到你头上来欺负你!”

      我若有所思,心中冰释。

      一路走着,我们各怀心事进了布店。我差点惊叫出声,竟然看见了他!一袭青衫飘然出尘,两手负在身后款款踱着步子,正在精心挑选布料。佛娘有意领我接近了他,他甫一转身看见我们亦是喜出望外,径直对佛娘揖了揖说:“小生陈子龙问姑娘安,今日喜逢童子试中举想替家妹买尺缎子做身新衣裳,可巧与姑娘有缘再次见面,能否替我比一比这匹朱色锦缎?”

      佛娘细细端详手中的绸缎,朱红虽然显得炽烈,但配上藕花样式纹绣,热情中亦不失清雅,带着赞许的眼神笑说:“恭喜书生!可是要我替你比缎子得有个条件,你既举童子试,今日可要先叫你与我的小徒弟朝云比试一番。”

      我一下子懵了,心漏跳一拍,喉咙如同吞了整块的绿豆糕。只听他幽然开口:“那么,请姑娘出题。”

      我赶紧回过神:“温庭筠先生做的《诉衷情》词牌你可会得?”

      他目光炯炯:“未曾做过此词,不过可以试试——

      小桃枝下试罗裳,蝶粉斗遗香。玉轮碾平芳草,半面恼红妆。

      风乍暖,日初长,袅垂杨。一双舞燕,万点飞花,满地斜阳。”

      我惊讶地看着他,又看见佛娘满面绯红,心中一沉:“小师傅好词,现在轮到你出题了。”

      他气宇轩昂地说:“妹妹过誉,我为你命的题为‘无题’。”

      佛娘睁睁眼睛:“别因为我们朝云年纪小,你就此般目中无人。”

      他温润一笑:“非也,姑娘莫要误会。”

      我定定神,扯了扯佛娘的衣角:“没关系,从‘有我’到‘无我’,和小师傅比起来,是我的题目俗气了,想起佛娘素爱兰,不如吟咏蕙兰,还望小师傅休哂。”

      他身子一弓,笑容可掬地说:“请。”

      我徐徐吟哦:“一春长是艳阳成,碧雾晴霞蕙草轻。青蕊有香皆是影,黄须无暖独多情。春风缥缈何时见,明月清新向此生。空惹深闺无限思,紫兰花里自分明。”

      佛娘和他齐齐击掌而呼,尤其是他激动得满面通红:“好!好啊!唐七龄童骆宾王诗成《咏鹅》已让世人啧啧称奇,今日朝云妹妹作《咏蕙兰》更是佳话一桩!妹妹如此蕙质兰心,子龙甘拜下风!妹妹如此惹人怜爱,待到及笄之日可否赏子龙为你取一表字?就叫‘影怜’如何?”

      佛娘啐了一口:“不好,不好。‘影怜’,‘影怜’,顾影自怜。”

      我倒是抑制不住地回味:“不,佛娘,‘影怜’这个小字,我欢喜得很!”

      他们看着我都笑了。佛娘把手里拎的物件搁在地上,拿起缎布比着,朱色衬得皮肤亮丽得紧。他满意地买布离去,我们也买了藕色、贵紫、湖绿、赭石、桃红色的布匹返回盛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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