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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城烟沙庐州月 ...

  •   风摇月影、灯火不明。
      窗外影影憧憧,树涛翻滚,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案前负手而立,望着这似宁静似暗潮涌动的夜色,眉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锁。
      护卫走进,低声问道:“大人,掌灯了?”
      成玦微一点头,一个个灯笼在檐下高高挑起,暗凉的屋内也生起一团昏黄摇摆的烛火,夜色如水一般驱散退了开去,不觉中似乎添了一分暖意。
      成玦提起笔,护卫立刻上前细细研墨。
      “各处营防如何?”
      “回大人,均已戒严妥当。”
      成玦点头不语。
      “大人今夜口令?”
      成玦望向窗外,一声打更的金柝在寂静里显得格外的清晰悠远:“太平--长安--”,随着太平长安声的渐渐远去,一更天的步子也悄悄袭来。
      “西桥。”成玦开口,落墨走笔。
      “得令!”护卫拿着口令匆匆离去。
      今夜怕是有一场暴风雨……成玦略一沉吟,低头疾书,将写好的简函用火漆封好:“来人!加急送赵将军。”
      一钩新月穿过重重墨云,淡淡清辉随着池塘起伏的水波在窗棱上层层演漾。
      “月夕。”成玦眼底浮起一抹暖暖的温柔。
      一阵风起,刮进几片树叶,天地间仿佛又飘起了那一年洋洋洒洒的杏花雨……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杏花如雨,燕草如丝。
      湖光山景,云水西桥。成玦站在船头,清风盈袖,一把纸伞忽然顺风顺水飘落下来,轻触小船头。成玦从水中拾起,抬眼望处,桥上佳人,婉兮清扬。成玦微微一笑,春风里和煦温柔。那女子略有丝惊慌,和羞避走,青丝络络随风缠绕,那一刻,成玦觉得自己的心也如那春风随青丝而去。
      伞上绣着一个“秦”字。
      还伞,或许是一个太老的借口,如今,成玦也不得不为之。
      秦月夕,名宦千金,奈何早定良缘。
      成玦留下伞,也留下一句诗,转身离去。
      独立小桥风满袖。
      不知小姐可会明白他的心意。
      动用权势,毁其婚约,自然容易。可他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只是从此以后每天到秦府外送上那一句话:独立小桥风满袖。
      月夕,她会明白。
      一年。
      明天就是月夕出嫁的日子,这是最后一晚了,成玦站在西桥上,过了今晚,一切都成陌路。又怎能让她从此成为陌路?成玦慢慢捏紧手,明日,少不得也要强抢一番了。
      湖岸边两个人影匆匆而来,成玦心中一紧,提身飞奔上前,只需轻轻一眼,他自然能分辨。小丫鬟抱着行李站在一旁,月夕怯生生走到他面前,抬起头,月光映在她盈盈的眼中是抛弃一切的无畏与执着。
      “独立小桥风满袖。”成玦心里已被什么充满再也盛不住,快要充溢而出。
      月夕轻轻怯怯低下头:“平林新月人归后。”
      成玦再不顾忌,伸出手将她满满的拥进怀里。那时他才明白,原来碍于他的身份,秦府对他的每日到访不好做出什么,却也不准府内人将信传给小姐。直到出嫁前夜,小丫鬟见月夕伤心才忍不住将实情托出。月夕听完便不管不顾奔了这里来。
      想到这里,成玦已抑不住嘴角的微笑,提笔在纸上写下:
      犹记小桥初见
      荷风衣襟杏花雨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晚月夕眼中盈盈的月光与执着。这就是他和月夕的开始,此后自然是登门道歉、求亲,岳丈大人虽然震怒也不敢多说什么,略略责怪了几句,便退了之前的婚事,将月夕嫁予了他。
      月夕喜欢芍药,他便命人种了满满一园。芍药开时,满园嫣红。月夕有一次偷偷多喝了几杯,谁曾想醉倒在芍药圃里,憨憨睡着。成玦想起喝得微醺脸蛋红红的月夕,脸上的笑意不觉更浓,继续在纸上写道:
      杯酒春醉眠红药
      窗前月读红袖香
      甘心老是乡
      如果一切一直这样那该多好。风云突变,山河失色。当一批又一批人征战沙场不复还时,他这个一心琴棋书画诗酒花的人,也再不能置身事外,站到了最前面。成玦叹了口气在纸上最后落下一笔:
      当时只道是寻常
      月夕,等我。很快,很快就回来了。成玦抬起头,三声金柝远远传来,打更人拉长的声音在深夜里越发清亮,像替所有人呼喊着心中的渴望:“太平--长安--”
      星河暗转,夜已过半。
      “大人!敌军袭营!”护卫匆匆来报。
      “多少人马?”
      “一支轻骑小队。目前正与西营交锋。”
      成玦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纸笺,墨痕微润,似干未干,他一甩袍襟,大步跨出。
      中堂上烛光高照,灯火通明。
      “王爷,敌军正退,请带兵追击。”
      成玦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挥:“轻骑莫追!”
      “王爷,敌军只有一支小队,我们正可乘胜追击,一举全数歼灭!”
      “韩督军,对方一支轻骑便敢袭营,不敌即退,贸然追击,恐防有诈。”成玦坐下端起护卫送来的茶,轻轻饮了一口。
      “如今战事连连失利,趁此番人少全数吞并,对士气也是鼓舞。”韩督军语气里略带轻视,“王爷整日闲读诗书,对行军作战怕是不甚了了。”
      “据本王所知,近日已取回两座城池。”成玦淡淡的饮了一口,细细品着鼻尖清幽的茶香。这两年战事失利节节败退,损兵折将,皇兄不得已将他这个平日诗书在家的闲王起用了出来,成玦领兵,短短数日已小有斩获,夺回两座城池,他这闲王的声誉在军中民间猛然增涨。皇兄一直对他心存戒惕,如今见他立了战功,隐隐有功高震主,取代之象,此乃皇家大忌。
      成玦心中暗暗叹气,这仗不赢,苦了百姓,赢了,犯了皇兄禁忌。他已经很小心的拿捏分寸,不敢过分张扬,他又何尝不知这韩进名为督军,实际是皇兄派来监视牵制他之人。
      韩进面上隐隐一红,振声辩道:“攻城略地也不可忽略任一小战,请王爷即刻点兵,莫要贻误战机!”
      “韩督军莫要忘了你只是督军,”成玦将茶杯重重一放,“这里我说了算!”
      韩进突地站起从怀中掏出一物:“王爷,不妨实话告诉你,圣上就是怕你挟兵自重,特命我为督军,钦赐虎符,这军中我才是主帅!”说罢高举虎符厉声喝道,“成玦,本帅命你即刻带兵剿敌,不灭不还!”
      成玦起身握拳,手上青筋隐隐,终于拂袖离去。
      “大人……”护卫担忧的望着他。
      成玦隐隐咬牙:“点兵!”
      “大人,敌军进了前方山谷,其中狭窄定有埋伏。”
      “回去便是抗旨,前路必有伏兵。”成玦坐在马上望着近前的山谷,四周林木郁郁苍苍,风浪起伏,这是皇兄为他选的葬身之地啊,“皇上已经对我起了杀心,只是连累了你们。”
      “尽力一搏未必没有生机,大人,我们誓死追随!”
      成玦点了点头:“我已修书赵将军,援兵即刻便到。诸将听令,中路入谷引敌,左右二路分两翼上山,留小队人马于谷口接应。”
      “得令!”众将士领命轻装简骑分散离去。
      墨云滚滚倾压下来,似要覆盖整个山谷,一道闪电烈烈划破长空,惊雷滚滚奔踏而来。成玦极目远眺长出一气,提缰扬鞭,烈马长嘶,风中紧绷一派萧杀之气。
      “月夕,等我!”
      一日一夜。
      “大人,援兵怕是不能到了,让属下护你离去吧!”士兵们一边奋力拼杀一边回身大呼。
      经过一昼夜的厮杀谷中尸横遍野,残骑裂甲,大雨倾盆,天地混沌,泥泞血水几乎已让人辨不清方向。成玦眼前血红一片顺雨而下。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慢慢收紧,疲惫力竭,伤痕处处,每一个人无不是血红着眼,拼着一口气负背而战。
      数十只鸣镝破空而来。
      “大人!”
      成玦挥剑插地,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
      “大人!”护卫发出一声撕心裂喊,奋力砍倒几个扑上的敌人,终于脱力跪地。
      雨好像小了一点,成玦费力的抬了抬眼:“月夕……”他轻轻的动了动唇,嘴角淡淡浮起一丝浅笑,好像看到你了呢。临走的那天,月夕轻轻给他披上大氅,拉了拉他的衣角:“早点回来,我等你。”
      成玦抬手想要再摸一摸眼前那个温柔的身影,手指动了动,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
      割让城池,进贡求和,两国息兵。
      消息传来,月夕正在家里指挥仆从洒扫屋子:“角落都仔细些,王爷就要回来了。把东篱新开的菊花搬几盆过来。”
      “王妃要哪几种呢?”
      月夕想了想:“紫龙卧雪和玄墨吧,看着喜庆些。”
      “小心小心。”月夕看到侍女抱起东案上的玉瓶,赶紧走过来让她轻轻放下,从侍女手中接过丝帕,月夕仔细的擦拭着眼前这对春雪玉瓶:“东瓶西镜,平平静静,这下好了,以后便平平顺顺了。”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王府大管家跌跌撞撞,几重院落外已听到他的惊呼。
      月夕手中一紧,转过身来,看着跌跌撞撞跪进来的大管家静静道:“慌什么,慢慢说。”
      大管家跪在地上已然痛哭失声:“王爷……王爷薨了!”
      月夕扶着椅背缓缓坐下:“仔细说!”
      大管家抹了抹眼泪哑声道:“赵将军奉旨扶灵,已经快到王府了。”
      大管家见王妃半天没有反应,知道她骤然受此打击无法自持,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人打理,遂打点起精神安排众人出去迎回王爷灵柩。
      赵携走进来就看到月夕一个人站在一对玉瓶前低着头仔仔细细的擦拭着。
      “对不起。”赵携低声道。
      “将军言重了,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月夕继续擦着玉瓶。
      “庐阳王的灵柩……”
      “那不是他,我不会去认的。”月夕淡淡的转过身又走到西案轻轻的擦起铜镜来。
      “当日全军覆没,战场又遭践踏,已分辨不出庐阳王来。”赵携心中愤恨双拳紧握,手指骨节咔咔作响。
      月夕黯然:“请好好安抚战士们的家眷。”
      “这个你放心。”赵携点头,“我知你心中不愿承认,可总要立个衣冠冢,好让他入土为安。”
      “你们把灵柩抬出去吧,他答应了我会回来,我在这里等他。”
      “那夜我收到庐阳王送来的加急密函,可是我已被褫夺兵权,软禁起来。”赵携看着她,“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皇上要杀他!”
      月夕停下手:“他如此避让,没想到还是容不得。”
      “庐阳王一直是皇上心中隐患,朝中已与敌国暗中求和,借此一役誓要诛杀庐阳王。”赵携无奈,“敌国外患之忧不如皇位倾覆之急啊。”
      没想到一场倾国之战,血泪天涯万骨枯,结局竟落得了一个诛杀庐阳王。你们、你们、你们……百姓、王侯、士兵……统统都做了这天下王位的祭品!
      月夕转过身脸色一片平静肃然:“庐阳王已死,请归柩立塚。”
      阳光透过窗棂轻轻照了进来,精致的木雕上泛着流金的色彩。
      月夕走到天井下,微微抬头,清风十里飘,闲云各自摇,眼眶却有些刺痛,一缕温润缓缓顺着脸颊流下。
      “王妃,如今芍药开得正好,要不要去看一下?”侍女轻轻走过来。
      “也好。”月夕点点头,“把王爷爱喝的六安茶拿到园子里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月夕坐下来将泉水冲入白瓷杯的茶叶里,轻轻摇香温茶,白瓷之中清汤透绿,茶叶上下翻滚,缓缓舒展,自下而上渐次沉底,茶香四溢。
      “茶煮好了,你也该回来了吧。”月夕三指拈杯,放到唇边,眼泪不觉又轻轻落下。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月夕轻轻抚着铜镜,镜里姣好的容颜一如从前,只是眼角眉梢低垂再无一丝春风盼顾的笑意。
      “你若见到,可还能认出当初那个我吗?”月夕推镜起身,窗外月影摇晃,庐里人亦彷徨。庭中梨花如雪落,拂了一身还满。偶尔几瓣随风飞舞落于案上,梨花旁纸笺隐隐泛黄,每日里不知已看了多少次。这是赵携带回来的成玦写的最后一封信。
      犹记小桥初见
      荷风衣襟杏花雨
      杯酒春醉眠红药
      窗前月读红袖香
      甘心老是乡
      当时只道是寻常
      成玦以前总是喜欢坐在这里读书,月夕拿起墨条轻轻研起来,那时,她就爱这样看着他,翻书间隙,成玦也会抬头看她,那一刻眉目如画,眼胜春水,你一笑,花都开了,天地都温暖起来。当时只道平常事,如今想来全是痴。
      又是清明雨,折枝上西桥。
      侍女抱着琴远远站在一旁,月夕把一捧菊花放在衣冠冢前。
      “七年了,你再不回来,我真的要生气了。”月夕坐下来想了想又轻声道,“逗你呢,我不生气,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侍女把琴抱过来轻轻放在她的膝上。月夕抬指,琴声愀然,空灵直上。
      “不用心啊,竟然错了一处。”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
      琴声戛然而止,月夕呆了半晌,慢慢回头。
      成玦站在那里衣袂翩翩,含笑而立,温润一如从前。
      月夕慢慢起身:“回来了?”声音淡淡仿佛他只是今早出门去会了个友人。
      “回来了。”成玦走近,似乎只是半日未见,他已很是想念,急着赶回吃她亲手做的羹汤。
      月夕望着近在咫尺的成玦,浑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瘦了。”她伸出一指想要戳一戳,却又悬在半空。
      成玦伸手将她一把搂进怀里,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汩汩的大洞一瞬间全然填满,彷如踏上实地无比踏实:“嗯。”
      月夕窝在他怀里闻着那满满的药香:“补回来。”
      “好。”成玦灿然一笑。
      爽朗的笑声响起:“辛苦救你七年,近日刚醒便急急往庐州赶,我说呢,原来是有佳人相待。”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翩然而至。
      月夕抬起头。
      那书生眨眨眼:“我捡到他时,只心脉还有一口气。你可要好生谢我。”
      无限谢意尽在眼中,月夕一笑,眼舒眉展,逝去七年的生命力似重新回还:“家中盛宴以待。”
      成玦揽住她在发上轻轻一吻:“走,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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