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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子成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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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消逝的誓言
血从喉咙里涌出来,腥甜的味道又引起胃里的一阵翻涌。
空海依靠在树旁,勉强地支撑起已经僵硬的身体。杀戮之后燃起的火焰在周边燃烧着,脚边横着同伴的尸体。他一直捂着腰上被子弹穿透的伤口,浓稠的暗红色血液已经干涸凝固在衣料和指缝间。
有着晶绿色眼眸的少年忽然抬起带血的手,摆做盛接的姿势,他的掌心里一片片樱花落下,花朵轻盈的飘落,飞舞。
在遥远的不可抵达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唤,直到他的耳边——
樱花凋零处,纯白而温暖的光芒织出最柔软的幻境,那个粉发的少女向他走来,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轻声唤他:“回来吗?”有些倔强的声音,听起来像肯定的语气。
视线里模糊的光芒笼罩,晶绿色的眼眸有些看不清少女的脸了。“已经,回不去了。”他带着歉意笑着,手中的樱花坠落到了地上,沾染上尘土,鲜血,烽烟,再也无力飘飞于湛蓝的天穹之上。
》》2.嫁与他
穿着白色丝绸的和服,走路的时候会在木制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母亲给亚梦挽起头发,用暗褐色的龟壳梳子束得有些紧,她用指甲抓了抓耳后被拉紧的发根。
这是亚梦出嫁的那一天,昨夜的积雪还未化尽,几株梅树的枝头已冒出嫩绿色的幼叶。
举行婚礼仪式的院子里,身穿黑色和服的男子将饮了半口的清酒递给亚梦。接过红木杯子时亚梦抬头望见了这个男子,茶褐色的头发梳整过了还是会显得凌乱,几根发梢不安分的翘起来。感觉到注视自己的目光,男子抬起头,晶绿色的眼眸望着亚梦,然后咧开笑容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里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明亮。
12月里的长洲,除了相马家的喜事外,被当地人提起最多的是正在京都进行的屠杀事件,肃杀的气息笼罩在冬日的土地上。在这个时代里,外国人的船只进入日本的海域,和日本订下不平等的条约。不堪重负的人民再也忍受不了国家的懦弱和外国人的压榨,人们揭竿而起,要求攘夷,驱逐外国人,他们的举动竟然遭到了国家的反对。国家血洗了那些反抗的人民,苍穹之上落下的雪花也难以掩盖住尸横遍野的荒凉场景。
然而外面的乱世似与亚梦无关。她在成婚后和相马家的公子居住一间闹中取静的小院子里。婚前不相识的两个人,婚后却情投意合。
空海喜欢着从英国带来的足球,那在日本的平民里还是一件新鲜的东西。每到傍晚他会和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一起踢球,亚梦会换上裤装跑来和空海“过几招”。
海浪一轮轮涌来,将翻卷的白色花朵推向沙滩。黑白相间的足球被高高踢起,落下时带出孩子们的笑声。
相马家是经商家族,和各界人物交往频繁。有时候亚梦会觉得空海很忙,他接待各式各样的人,有下层的武士也有上层的大名藩主,他也隐藏着亚梦并不知晓的一面。
亚梦端着漆盘经过走廊,茶室里传来男子的争论声,“攘夷,天皇下诏……”这样的词不断出现。
茶杯碰撞在一起发出一连串的响声,“糟糕……”亚梦心里暗暗叫起,奉茶添香这样的事她不论做多少遍都做不清楚,还来不及责怪自己是有多毛手毛脚的,茶室内听见响声已经停止了争论,门被拉开来。带刀的武士打量着亚梦,令她忽然有种被捕食者盯上的悚然感。
“不好意思。”空海从里面走了出来,笑着接过亚梦手中的漆盘。他对室内的人说道:“这是内子。”亚梦随着空海的话向里面的人点点头。来客都是她认识或者知道的人:她的老师天河司,长洲有名的舞者藤咲凪彦,藩主的公子辺里唯世,还有一名带着刀打量她的武士,经空海介绍亚梦才知道他是在京都被开除武士籍的浪人,曾经刺杀过幕府将军的月咏几斗。
他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令亚梦感到畏惧的时代,幕府的将军夺取天皇的权利成为掌握国家的君主,但是君主却无力抵抗外国人的袭击,整个国家在敌舰的炮火下摇摇欲坠。
这个国家已经在走向灭亡了,但亚梦总以为这和自己并无关系。她只是普通的百姓,国家亡了,只要她的夫君能够在自己身边就好。
可是她的夫君认识的各种各样的人,让亚梦逐渐感到了不安,那个武士,在幕府颁布禁刀令的情况下依旧带着武士刀,而他金色的瞳孔犹如不祥的修罗之瞳,仿佛能够呼唤起腥风血雨一般。
》》 3.约定好了的
夜里,窗外稀疏的蕉梅枝下,月影婆娑。
“空海,你说过任何事情都不会隐瞒着我对吧。”在人后亚梦很少称空海为夫君,只是你,或者空海这样叫着。
空海握着亚梦的手,他知道亚梦已经从茶会里猜到了什么。“我并没有瞒着亚梦什么事。”
“可是,你在茶会里和天河老师他们讨论着什么呢?”虽然婆婆和母亲都曾交代过亚梦,作为妻子该做的是相夫教子而不是去探究丈夫白日里工作上的事务。
亚梦的话出口,空海沉默了下去。烛光摇曳,白色的蜡烛凝结成朵朵珠花,如海里的珍珠,如未干的眼泪。空海只是淡淡的开口说道:
“我们想要守护这个国家。”像是叹息般,男子努力用平淡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语,试着让亚梦觉得其实守护国家这种东西就跟做生意一样是很平常的事。“我只希望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但是你也看到了,长洲藩的海上停靠着外国人的船只,他们随时准备着侵占我们的国家。而幕府……他们有着凌驾天皇的权利却过着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完全不管他的子民们已经生活在了水深火热中。”
指腹触及到粉发女子柔嫩的脸盘上,他看到亚梦脸上担心的神色。“那么空海,你是要做什么呢?你能为这个国家做什么呢?”亚梦的手附在了空海手背上,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况且士农工商的等级分化,商人是排在最低等的地位,为什么要守护这个国家?普普通通的人能拿什么去守护一个国家?
“我只想尽一份力,外国人压制着整个国家的贸易,如果我们再不去反抗,相马家很快就会面临商业上的困境,而且你要知道,国亡了,家也就没有了。”
“空海,你这样,很可能会死的。”亚梦颤抖着说道。
与其说要守护这个国家,不如说要为这个国家献出生命,外强凌辱,内□□败,此时觉醒的要保家卫国的志士们,他们只能抛头颅洒热血,和敌人对抗。亚梦无意识的抓紧空海的手,心里变得惶惶不安起来。
空海却给亚梦一个放心的笑容来,宛若深夜里悄悄绽放的樱花,静谧而温暖的笑容。“我不会死的,我会在你死之后,再死去。”亚梦怔怔地看着空海,眼里是茫然的神色。“我不会把承受死亡的痛苦留给你,任何悲伤都让我一个人来承受。”空海的一只手放在亚梦的脑袋后,将她的脸靠在自己的胸膛前。亚梦嗅到了他衣襟里兰草的香味,她忽然有一种想要掉泪的冲动,心里的惴惴不安很快变了成现实。
》》 4.寒雪葬魂
嫁与空海的第四年初,春天迟迟未光临这个海边的藩地。
长洲藩最为繁华的藤咲屋小楼之上,朱廊玉砌,红纸的灯笼在风中摇曳。
亚梦靠在空海的肩膀上,眼睛注视着舞台上挥舞折扇的男子,他化成女装,束起长发,手中紫藤乌骨的折扇在掌心中翻转,他每一声歌唱都伴随着阴柔的眉目低转。听和歌,观日舞,仿佛有水墨的画卷在众人眼前展开,国家的动荡,生活的疾苦都消失在这宁静安祥的歌声和舞蹈中。
幕府派人到长洲来了六次,让藤咲流的当家人凪彦去江户为王孙贵胄表演歌舞。藤咲凪彦全都推辞了,幕府的大人们所欣赏的奢靡之音不是他能表演的出来的,当时他就是如此回应京都派来的传信使们。因为这样的态度使藤咲流一直被幕府压制在长洲这个偏远的地方。
大门忽然被很大声的推开,然后是皮革的军旅靴踏在木质地板上,砰砰的声音。不满杂闹的人们朝门口看去,却见五六名外国军人闯入了室内。惊慌站起的人们面面相觑,然而外国的军官看着舞台上身着华丽和服的人轻舞折扇,振袖裙摆如蝴蝶的翅膀在他们眼前翻飞起舞,那些外国军官们发出了惊叹的赞美声。
舞蹈未止,一个军官箭步向前手里拽住了凪彦的袖摆。凪彦眉头微皱,那名外国军官另一只手握住了凪彦的手指。他嘴里念着凪彦听不懂的话,然后低下头来轻吻凪彦的手背。折扇啪的一声摔在了那名军官的脸上,凪彦惊恐的后退,即使白粉遮面也难以掩饰他此刻厌恶的神情。
那名军官气愤地叫嚷着什么,而其他的外国军人也冲了上来。“你们这群人在做什么?”在场观看的人叫起来,团团把那些军人围住,眼看着大家互相推搡而外国的军人们手已经按在了腰带间的枪把上。
空海护着亚梦往人少的角落里退去,亚梦惊恐的望着眼下的场面,手指紧紧拽着空海的衣袖。
“你们都住手。”从人群里走向外国军官的是天河司,他用另一种语言和外国的军官交谈,外国的军官惊呼着,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他们在说什么?”亚梦问空海道。
“那些军人以为凪彦是女性,被他的舞蹈吸引而想要追求凪彦。天河老师正在跟他们解释。”空海依旧护着亚梦,并对她说道。
外国的军官们变得惊讶的看着凪彦,天河司和他们解释后,那些军官才纷纷离开。
“扇骨被折断了。”休息的室内,璃茉看着破损的折扇有些气闷的说道,藤咲家从战国时期传下来的折扇是给最优秀的舞者使用的。然而现在乌黑的扇骨上裂开了一指长的缝隙。
“凪彦没有出什么事就好,那些外国人手上都带着枪。”亚梦坐在璃茉的身边说着,她原以为藤咲屋里的小意外就这样过去了,没过几天,外国使馆派来了两个人邀请凪彦去使馆表演。
“凪彦他去了外国人的使馆?”亚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璃茉也刚好在亚梦的家里正和亚梦研究着要怎么补那把坏掉的折扇。
空海望着阴沉的天空,无奈道:“长洲藩的藩主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拒绝了那些外国人的邀请官府就要封了藤咲屋了。”
阴郁的天气,雨水夹带着细雪落下,璃茉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裂成了两节。少女一手握着折扇,一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心口突突的剧烈跳动着。
凪彦去了使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藩主以谋逆罪查封了藤咲屋,捕快收押了藤咲家族的所有成员。当人们发现凪彦时,他的尸体覆盖着破裂烧焦的华衣,安静的躺在海岸上。
冷风带着雨水落在亚梦的身上,她站在海堤上看着璃茉脱下外褂包裹着凪彦的身体,那个娇小的少女在风雨里颤抖着身体,强行抑制的哭泣声更像是一种嘶叫,一种控诉。刹那间,亚梦听到了海浪呜咽的声音响彻苍穹。
》》 5.如要远行,请带我走
这一年的春天迟迟没有到来,最近的几天空海变得格外的忙碌起来。亚梦把一切看在眼里却不说话,她当时忙着陪伴璃茉而且自己也有了身孕,并没有去细想空海在忙碌一些什么。
3月初,空海说要去京都处理商业上的事情,但是要去多久却没有一个答案。“你要去哪里?让我跟着你好不好?”握着空海的手,亚梦倔强的说道,她知道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可是心里总是有一块阴影笼罩,她只希望能和她的夫君形影相随,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再会分开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真的。”空海柔和的说道,他没法跟亚梦说出真相,他要随天河司去京都上书幕府,驱逐外国人,如果上书不成功,他们将要上报天皇并且拿起枪支刀剑,反抗幕府。
空海走的那一天,亚梦早早的起来准备茶点,空海望着坐在桌边的亚梦,她安静地看着他,眉眼间褪去了年少的稚嫩和张扬,低垂的眼角勾出温吞柔和的光晕,长出薄茧的手指附在隆起的腹部。
空海知道,他终会负于亚梦,他爱她,却奈何他们出生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里。
春天来的很晚,每一日亚梦都靠在院子口的石椅上,等待着会有一个人沿着蜿蜒的小道向她走来。料峭春寒浸透女子开始显得单薄的身体,她的不安化成了夜里的噩梦,亚梦总是梦见大片大片的樱花绚烂飞逝,在砰的一声枪响过后,血液疯了一般从空海的衣间涌出,他靠在樱树下,鲜红浓稠的血液浸透了他半个身体。
“回来吧…求你回来吧。”她在梦中挣扎哭喊,泪水横流。樱花飞舞掩盖着空海半边容颜,亚梦能看清青灰色的薄雾攀爬上男子的面容,晶绿色的眼眸里,生的气息迅速流逝,化为没有焦距的混沌。他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张合合,似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唤着那个,深深挂念却无法再触碰的名字……
“亚梦。”
》》 6.樱花开了
从那个夕阳坠落的蜿蜒小道里走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一个月后,月咏几斗回到长洲藩,带来了空海死去的消息。上书天皇的事件败露,幕府血洗了空海所在的驿站,去京都的十多人里只有月咏几斗因为当时不在驿站而幸免于难。
她嫁与空海成为他的妻子,只希望能够平平静静,白头偕老走过一生。当时空海说要在亚梦死之后再死去,可现在他还是死在了亚梦之前。
粉发的女子蹲在门后,心里传来隐隐的疼痛,她想要哭可是哭不出来,她的心在痛却不撕心裂肺,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在得知空海离去的瞬间已化成坟墓,没有泪,没有叫喊,只有死一般的沉默和黑色的祭奠笼罩在亚梦的身上。
空海死去的第七天,亚梦生下了他们的孩子,生产持续了一整个晚上,她几次昏迷过去,却又被腹部的疼痛硬扯着清醒过来。
破晓时分,孩子响亮的哭喊中,长洲藩迎来了第一道曙光。鲜红的朝阳灼灼燃烧,像是沸腾般的大海传来鸥鸟啼鸣的声音,历史的车轮驶向崭新的一日,旧的生命掩盖在了冬季的白雪里,新的生命与樱花并放。
多年以后,幕府倒台,时代变迁,樱花开了又谢了,再开时又和去年是那般相似。粉发的女子撑着纸质的竹节伞从落樱中走来,韶华在她的鬓角飞逝而过,留下了银白的华发。她的眉眼上也有着深深浅浅的痕迹,可是亚梦的眼睛依旧如少女时般明亮鲜活闪烁着琉璃质感的光芒。
亚梦站定在了墓碑前,将手中茶点摆放在墓前。已经有些磨损的墓碑被擦拭的明亮如镜,她伸出手指,指尖顺着墓碑上雕刻的名字一寸寸移动。“我们家已经搬迁了,与原来的地方隔了两条街的距离。记得,要回来呢……”
墓碑旁是空海死去后亚梦种下的樱花树,如今已亭亭如盖。那个留在记忆的人曾在黄昏月下对亚梦说过,如果我死的话,来年春天也会跟随着樱花的盛开回到你的身边。
亚梦转身离去,樱花悠悠飘落,附在了的肩头。
The end
她一直在等待,带着两人的回忆,去守候一个没有归期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