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柳隐溪

1、楔子·一

　　一、
　　立秋日一过，风就渐渐地起了丝丝凉意，叫人顿觉清爽。
　　恰是踏秋野炊的好时节，这一日风和景明，安邱城郊外的一大片林间空地上，有琴弦铮然，有碗筷齐鸣，有陶罐嗡嗡，就连柴禾也被敲得“劈啪”作响，正有一帮汉子，一边跳、一边唱得欢，却是一曲边塞从军歌：
　　大漠荒诶，孤烟直诶，
　　辅助将军镇北关哪，
　　哎嗨，咿呀哎嗨！

　　长城长诶，关山凉嘞，
　　不让胡马犯中原啊，
　　哎嗨，哎嗨咿诶！

　　那些扮作士卒跳戍卒乐的自不必说，跳来蹦去没有个够时，更有一个小个子的抹了油泥当作脂粉，扮成小媳妇儿，叉腰扭足抛媚眼儿；边上那些敲碟子敲碗的、滚坛子扔陶罐的、抢盆子夺锅铲的、抽柴禾打律拍的，一个个也忙得不亦乐乎；就连那位规规矩矩穿了深衣操琴的，竟也把那一面古韵卓绝的琴，胡乱拨着当了搓衣板。
　　肆意喧闹中，酒香飘溢……
　　忽然有人觉得眼前陡起了凉风，一抹黑纱飘过——转瞬的功夫，那黑纱便飘进每一个人的视野中，又倏忽而逝。那唱的、跳的、敲的、拍的、抢的、叫的，都意犹未尽，哪里肯就此打住？一伙儿都继续喧闹着，声音却也小了些许，直到那抹黑纱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一株大树下，黑纱的主人厉声喝道：“还嫌不够么？！”
　　气氛陡地降下来，众人都没了声息，怏怏地看着那黑纱禅衣的主人——那女子黑纱衣裙，黑纱斗篷，周身飘着两条黑纱银丝带，如利刃一般，任她挥舞；挥舞黑纱银丝带的一双手却是温润雪白，犹如凝脂。
　　此时，那黑纱斗篷下一双眸子精光闪烁，望向那穿深衣的操琴人。周遭寂静无声，仿佛适才的清爽与快乐全都凝结起来，仿佛炎夏又回垄了这片土地。忽然有舒缓的声音打破这沉闷，然而那声音所表达的意思却让这令人郁闷的气氛更深了一层——
　　黑纱女子对那个穿深衣的操琴人微微扬了扬下颌，缓缓地冷冷地说：“脱了！”简单的两个字，口吻却不容置疑。
　　操琴人瞟了她一眼，并不动弹。
　　黑纱人不再看他，却转向那个打扮成小媳妇的小伙儿，依旧冷冷道：“汤圆，帮他脱掉。”
　　被唤作汤圆的小个子正尴尬地往下扯头巾，听她这么说，看了看操琴人，又看一看她，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黑纱人见状，冷笑一声道：“汤圆，如果你很希望看到你师兄耿云因了一件衣服就无谓丧命，希望看到替他做这衣服的裁衣人也跟着满门抄斩的话，就尽可以让他穿着这身衣服招摇过市好了。”汤圆见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忙将地上一件长袍拣了起来，挪到耿云身边，将长袍递给他，喃喃道：“师兄还是脱了吧。”
　　“嗨！”耿云愤然接过长袍，揉一揉，狠狠地复掷于地。汤圆吃了一惊，正要接住，却见耿云突然从自己胸襟处一把扯了深衣，撕将下来，狠命地撕扯。众人都默默地看着，满场只有裂帛之声。
　　黑纱女子背过身去，朗声道：“都回去，酉时二刻，大风堂！还有，方才那首歌，不许再唱！”话音刚落，人已飘渺无踪矣。

　　酉时二刻，清风镖局议事大厅：大风堂。
　　黄昏的风鼓动着幕帷，幕帷卷风，打得“啪啪”作响。清风镖局大风堂内内外外百多号人，再无别样动静。他们各自怀揣着心事，都等着兀坐堂上的“大当家的”开口。大当家的已是满头白发苍苍，背对着众人，倚坐在轮椅上。
　　他的沉默，令人心慌。
　　“黑嬷嬷，”静默半晌，大当家的终于开口问道，“都到齐了么？”
　　黑纱斗篷的身影由窗口飘然而进，面纱后面传来的，还是那舒缓清朗的声音：“除了出镖的，都到齐了。”
　　大当家的点一点头，沉声道：“先说一点题外话。听说有人在郊外，唱前朝的从军歌，穿前朝的衣服。我最后还提醒一次：当今朝廷的禁忌，是不可冒犯的，这一点，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再犯者定不饶恕，哪怕他是大教头！”
　　众人都偷偷地瞧了瞧清风镖局四大教头之一的耿教头，耿云。
　　大当家的顿了顿，手摇轮椅，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眸子精光慑人：“这是为你们自己好，也是为我们大家好。”他鹰眼一般的眸子将众人扫视一遍，继续道，“今日召集大家到大风堂，是要告诉诸位：明天，有一桩大生意要做，是很重要的大生意。不过……有的人恐怕活不过今天晚上了——因为，我们清风镖局……有奸细！”说着，他“嚯”地取出一枚令牌，叫道：“林教头！”“在！”
　　“冷教头！”“在！”
　　两大教头——林教头林莫寒、冷教头冷子栖，当即应声出列。
　　“清风令牌，令出即行，如有违者，格杀勿论！”大当家的举牌道。
　　“属下明白！属下谨记！”林冷两位教头的应答铿锵有力。
　　大当家的说了那句话，却沉默半晌并不急着部署具体任务，直到静候命令的两位教头微微诧异地抬起头来，他才沉声道：“今夜子时，南门外八十里，袭杀本帮最狡猾最厉害也最危险的敌人！”说着，将手中的清风令牌一扔。
　　那清风令牌携着精密绞丝穗带，于空中翻了三个筋斗，堪堪落在林教头林莫寒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