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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一日,我刚推开他书斋的门,他已经早早在等候了,
      “西泠,我依想象画的你,像吗?”他放下笔,起身把我从窗外牵了进来。
      我拈起画,失声:霓裳!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想哭,因为耻辱,我被命运嘲弄了。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用这样一张怪异的脸面对他,他是一个追逐完美的人,不幸的是我制造了残缺。
      “让我看看你好吗?”他在耳边温柔地说.
      我沉默。
      “好吧,明天。”
      我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学着接受,回去的时候我问:“书生,如果我很丑,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他一哂:“我不是一个如此肤浅的人。”
      我当然知道,但我还是酝酿着我的小阴谋。

      找到霓裳时,她正在一条瀑布下梳洗。□□着玉足,风情何止万种。
      “霓裳。”我冷冷地坐在她面前,看她媚态横生,“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说吧。我帮你。”她一边梳着流云般的长发一边说,“因为骄傲的西泠来求我了。”
      我咬了一下唇说:“今晚你扮作我,代我见一个人!”
      “你自卑了?”她笑得让我不安,“你不是不介意皮相的么?可见再怎么样的女人,一旦遇上男人,终究都是低入尘埃的。”
      “何必多言,你不愿意就罢了。”
      我有些愤懑,一摔衣袖就往外走。
      “哎,别走啊,我答应你就是。”她一把拉住我说“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做我的使女,陪在我身边,叫我姐姐。要知道,所有传奇中的女主角都是做姐姐的。”
      除了接受,我好像别无选择。

      我们一主一仆踏月御风而至。
      他窗前的茉莉谢了,留下一种怪异的腐烂气味,这种味道一般人闻不到,夜帝说这味道有个很伤心的名字,我一时竟没想起。
      我踌躇满志地想,是的,尽管霓裳美得不像话,但是书生他一定可以一眼发现她不是我的。我默默立在霓裳身后,眼神清亮地看着他。
      然而,他目注霓裳,不遑他瞬。
      霓裳横波一顾,他魂魄皆醉。
      西泠低头弄发,轻唤一声:“步月。”
      二人携手窗下遂相款昵。
      他认不出我,仅仅隔了一层泛着艳光的皮囊,他就认不出我了。
      我睁大清亮的眸子看着烛光下的他们,目光淡淡地扫在他脸上,我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皮影戏,两个躯壳,在命运的牵扯下上演本该属于我的华丽。我一定是伤心了,不然我不会流下眼泪。眼泪,对妖精来说从来都是讽刺。
      我刻意地面含微笑合门而出,这应该算是一种成全吧!可是我又有什么成全的资格?出门的瞬间,我又闻到了那种味道。
      夜帝说,那叫肝肠寸断。
      我踮着脚走在开满怪异百合的小径上,风乍起,裙带翻飞,独我一人意绪良苦,孤影彷徨。
      “小丫头,你很难过?”夜帝着一身月华织就的素衣立在我面前。
      “怎么又是你,你可真是无处不在啊!”我冷冷地说。
      “除了我还有谁会在意一只狐狸?”他宽厚一笑,“不要告诉我说你爱上了萧步月。”
      “没有!”
      “但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一把推开他吼道:“你没看见我还在笑吗?我都不知道我是不是难过,你凭什么知道?就凭你是神仙,神仙很了不起啊!”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泼妇,把他吼了一顿后就委委屈屈地坐在那丛百合中。
      他摘了一朵百合递给我,我没有接。因为只要我一接过这朵小百合它就会在片刻间凋零。
      夜帝说这片百合生长的地方叫做奈何园,它们靠吸收园中数万年积累下来的悲伤为生,一旦离开就会死亡。
      我一度想这可真是些可耻的家伙。它们可以在夜帝的指间绽放,却不能接受我的碰触。
      “你试试,这回它不会谢了。”夜帝微笑着把它送到我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朵花,它没有谢,开着,一直开着。
      夜帝说只有悲伤的人才能打动这些花儿,让它们的生命为之延续。等到哪天你不再悲伤,它们就会陪你的悲伤一起死去,死在你的遗忘里。
      那么是什么,是什么让夜帝承受了绵延了数千年的悲伤?
      五千年前初次相遇,他在月光下送了我一朵只为他绽放的百合。五千年后的今天,这些百合仍然以最冷漠的姿势摇曳在他的伤痛里。
      可怜的夜帝,他是我见过最有情义的神仙,然而他却被封印在没有尽头的黑夜里。他每天都会怔怔地望着东天期待并惧怕着,当黎明女神曼妙的身姿从东天舞过,他就开始沉睡。睡醒后他又开始一如既往的仰望,仰望东天,仰望一个叫昼神的女人。他们被封印在不同的空间里,像不同平面的线,找不到一个可以用来稍做停息后再漫无目的延伸的交点。
      神也有命运,那就是不能相爱,绝对绝对不能相爱。爱情做为对神的亵渎,被神赏赐给了人类。
      “夜帝,你为什么不相天帝屈服,这样你和她就自由了。”我问。
      “屈服?那是别人的事。”
      他还是很漫不经心地说,听不出一点点隐痛。
      是的,爱情可以是一个奴役的过程,是一个放逐的过程,也可以是一个淡化的过程,但不可以是一个向别人屈服的过程。
      也许天亮以后,我就不再为萧步月难过,也许天亮以后,我就可以为满身的伤找到一个叫做作茧自缚的理由。也许根本就没有也许。我抱着沉睡的夜帝。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英俊而苍白的脸上,他就在我的怀中变轻、变薄,最后消失在这个因阳光而通透得一览无余的世界。
      阳光热爱着每个人,除了夜帝。这种热爱炙伤了我,我的尾指一跳,好痛。
      我回到步月家的窗外,他一身华服端坐在书案前,半颦着眉。我心疼地看着他,我多想用手熨平他那展不开的眉头。
      他已经知道那个“西泠”不是我了吧?我们有太多的熟悉,当他从迷惑中醒来他就发现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再也找不回来的人。
      我注定得不到别人的原谅,因为我从未试着原谅别人。他绝对知道昨天那个人不是我,我只是一只庸俗的狐妖,学不会千娇百媚,学不回卿卿我我,他知道,他应该知道,可是他选择背叛,为了一个臭皮囊,在我画的轨迹上,在霓裳的误解中背叛。

      我找到霓裳说:“你可以常去看看他吗?”
      “不可以!”
      “为什么?他很喜欢你。”
      “不为什么,爱情不是妖精的义务。”
      好残酷的一句话,我想我是自作自受,延请别人来自己的爱情中打岔。我应该马上离开,如果我还在她面前待着,那将是我没齿难忘的耻辱。
      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她忽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他其实没有背叛你,在你离开后他就发现空气中少了一种可以让他安定的气息。本来我不打算将这些告诉你,好让你死心,因为,我在天庭的轮转镜台偷看了我们的命运。你知道你的命运是什么吗?是为爱情发疯,最后殉情而亡。这是很笨的结局,它配不上你,也感动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不久我就会因为迷惑人遭到天谴,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这世界,在我还很丑的时候,只有你给过我怜惜。”她伏在石桌上,低声说道。
      我说了声谢谢就走开了。我说过我要走开的,无关乎所有,只是我不喜欢被什么主宰,包括爱情。
      后来的六个月,我断断续续地回忆和步月在一起的日子,天越来越冷,而我可笑到要靠燃烧记忆取暖。我也有断断续续地去看过他。入冬了,窗外的茉莉早已干枯得彻底。尽管它的枝条在寒风中颤抖,但依旧坚强,它在等待重生,等待下一季的繁华。

      这个世界当真无趣,当我从夜帝那里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叫做阿修罗界的地方时,我忽然对那个地方产生了向往。
      打听到了去路,我向夜帝告辞。夜帝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想过向神与命运屈服,但夜帝曾说屈服是别人的事,我不是他的别人,所以决不屈服。
      之后,我去了步月的书斋。
      听闻他打算上京赴考了,大约,他觉得再这样和命运兜圈子已经没有意思了。高中、死亡、转世,一个被愚弄的过程。
      萧步月不是一个容易沉迷的人,但是一个容易沉沦的人,沉沦在宿命里,无法抽身。
      再见他时,他裹在一袭狐裘中读着《庄子》,他读着,笑了。笑什么?是领悟还是在和过去诀别?
      命运冷笑着等他自投罗网,而我却无能为力。
      车裂,那是何等残忍的刑罚,是人类创造出来炮制人类的。而我们大慈大悲的神就要用这种刑罚惩治他对命运的不贞。
      我从怀里拿出那朵还在盛开的小百合轻轻放在他的窗台上。
      他搁下笔,走近,拈起。
      那朵百合似乎开得更加灿烂了。
      他说:“西泠,我知道你在来了,风里有你的味道。”
      微一怔,我显出了真身。不想说话,只是抬手轻轻拂去他脸上的雪花。
      站在以往常爱站的那个角度看着他,一阵风从我发间流过,然后看着它打了个旋侵袭进去。
      他的袍袖在这股风的撩拨下不住的翻飞,而他依然眼神忧郁地看着我。
      这是第一次,我离他那么近,我可以看清楚他脸上悲喜交缠的纹路,在那层皮囊后,深刻而班驳!
      “西泠!我以为此生都无法再见你了。”
      我垂目,目光落在窗棂上。
      那陈旧的窗棂上的涂漆已经剥落掉了,苍白的颜色,却呈现着阴暗的纹,如步月本人一样。
      “我要赴京赶考了,我知道我的命运,高中,死亡,神是不会宽恕我的。我本想过逃避,可是没有你的世界,我又贪恋什么,不若早些接受下一次轮回的倾轧。一切都是相同的轨迹,我熟谙太久。还好,下一世,我会忘了你。”
      我的心骤然紧缩。
      “书生!”
      我的声音莫名颤抖,尾音低低的,冷冷的,小心翼翼的。
      他的肩膀猛烈地抖动。
      “难道我们真的别无选择了吗?”
      他几乎是哽咽着,问了一句我一直在问的话。
      默然了半晌,我缓缓仰起脸:“是的,没有别条路能走,步月,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神看不到我们,主宰不了我们,我们不再有命运,不再有遗忘,然而也不再有阳光。有的是无穷无尽的悲伤和大把大把可以用来荒芜的时间。你,要不要陪我?”
      他一笑,说,当然。
      是的,这就是我的预谋,我不要再在这个可笑的地方俯首帖耳地被神所垂训。于是,我带着他飞向神性界,飞向寂寞了数千年的冷岚峰。
      幸福地依偎在他怀里。听风划伤皮肤的声音。我低垂着双眼看脚底的乾坤,那是一个叫阿修罗界的地方,那里的阿修罗们不受命运的羁绊,不受神的眷顾,他们随心所欲却终将因太过自由而疯狂。但最起码比做神仙好,疯掉都不做神仙好!
      如果可以,我想和书生做最普通的人,守着岁月慢慢老去。可惜,神不允许。
      我轻声对他说:“书生,带我离开。”
      他点头,抱着我纵身一跳。风撕扯着我们,我第一次感到飞翔的真正意味,那是我用全部爱情与抗拒在坠落,坠落在通往永夜狂欢的途中,不靠神的恩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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