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雨后青苔

2、冬季

　　十六的夜晚，月光格外的亮。
　　他坐在头一天晚上两人道别的岔道口，腿上的伤已比昨天好了一些。
　　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在不知第几次张望四周后，他有些紧张的想，该不会，是在路上遇到不测了吧……
　　各种胡思乱想终于在远远的看到一个小身影后宣告终结。
　　他发现，有一个朋友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把他当朋友。

　　“你的伤好了很多。”人类的孩子有些惊讶，“回复的速度真快。”
　　他不能对他说“因为我非你族类”，怕吓坏了他，只能抿着嘴笑，“你又摘了这么多的草药。”
　　“当然啦，两份嘛。夜见离土后只能放两天啊，所以没有办法我每天都要去摘。”
　　人类的孩子一边撅着嘴抱怨，一边替他换药。
　　看着对方熟练的动作，忍不住又将笑容挂到脸上，“谢谢。”
　　人类的孩子抬头看他，又愣了一愣，随即不太好意思的低下头。
　　“说什么呢……客气什么。”
　　他依旧是看着对方笑，带着一丝促狭。
　　被看得有些不自然，人类的孩子只好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他愣了一会。
　　“我……我不知道。”
　　“你父母都没有给你取名吗？”
　　“我……我没见过他们。”
　　闻言，人类的孩子有些愧疚，“对不起，我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
　　“没什么。”他摆摆手，“那你呢，你叫什么。”
　　“我叫启。”
　　“启？”
　　“嗯。”人类的孩子用小树枝在沙地上写了一个字，“好像是这样写。”
　　随即又抹掉，“不对……好像是这样？”
　　看着地上歪歪扭扭的鬼画符，他眨眨眼。
　　“就一个字？”
　　“对。他们都说，闹了那么多年的饥荒，大家都好久没有吃饱了，哪里还有心思取好多个字。”
　　“……”低头想了想，他认真地看着对方，“一个字就够了，很好听。”
　　“对吧，我也这么想的。”启笑开了一口白牙，“那我该怎么叫你？”
　　“随便。”他也跟着咧嘴笑起来。
　　“唔……我叫你青蓠，好不好。”
　　“青蓠？”
　　“对，是这个。”启从随身的小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扁扁的小木匣子，里面夹着一片枯黄的叶片。
　　“这个是青蓠叶，很香的。”启把叶片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我娘最喜欢青蓠，很香，刚长大的时候，叶子很绿，很漂亮的。”
　　他笑着看向启，点点头。
　　那天，他有了一个名字，叫青蓠。
　　他想问启，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
　　最终还是没有问，启应该是不会写这两个字的吧……
　　那以后，启每天晚上都来给他换药。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都会回到幽冥之地，吸食着迷路的弱小游魂，潜心修行。
　　当太阳完全落山后，他便坐在岔道口，一边吸着人间的阴气，一边望着启来的方向。
　　几天后，他的脚伤已完全好了，启对此又一次露出惊讶的表情。
　　伤好后，他便每晚都到启采药的树林里去，帮启一起采药。
　　他们通常会在采好药后，坐下来谈天，或者瞎闹，树林里总回响着两个孩子低低的说笑声。
　　启对他说，这个树林子离自己住的地方不远。
　　启对他说，这个国家现在的王，被一个妖女缠上了，所以很多好人都死了，大家都没有东西吃，都在挨饿。
　　启对他说，听说那个妖女还是一只九尾狐狸。
　　启对他说，大人们都说要打仗了。
　　启对他说，自己好饿，叔父打在自己身上的伤也好疼。
　　他看见启慢慢的变得比之前更瘦，他却找不到可以让启吃的东西。
　　这个国家真的如启所说的一般，已经饥荒了，路上总能看见骨瘦如柴的尸体。
　　他看见启衣服下面的一道道红印，曾经气愤得想给启的叔父一点教训，却被启拦住了。
　　启说，“不要这样。他是我的叔父，他也很辛苦……不要伤害他。”
　　“……”
　　他无言以对，只好坐下，和启依偎在一起。
　　有时他会吹吹启的伤痕，逗得启咯咯直笑。
　　日子又过了大半年，小树林被初冬的雪覆盖着，一片莹白。
　　他虽还只是一介弱小的幽冥族，但诞生至今吸收的阴森之气，加上不停地修行，他终于可以不惧阳光。
　　晚上，他依旧在树林里等着。
　　启已经不需要再采药了，但他们已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启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是他们约好的地方。
　　启有时会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天亮的时候一起去抓蟋蟀，一起去爬前面那座小山包，他都只能找各种借口搪塞。
　　今天晚上，他可以拍着启的肩膀对启说，明天早上，一起去抓蟋蟀吧，一起去爬前面那座小山包吧。
　　可能会耽误自己的修行，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青蓠望着天空的长庚星，手里玩着小石子，脸上挂着笑。
　　可是直到寅初，依旧没有启的身影。

　　卯正。
　　天已渐亮。
　　青蓠顺着启每晚来时的方向一路寻过去，最终在一处荒芜的田地边，找到了启。
　　启躺在地上，闭着眼，身上盖着初冬的雪，嘴角残留着早已变黑的血渍。
　　他用手探启的鼻息，又俯身倾听启的心跳。
　　他握着启干瘦的手，回想起这段日子，启有时会靠在树干上，咳出几口血，然后回头虚弱地朝他微笑。
　　青蓠记得自己愣愣地看着咳血的男孩，强忍着扑上去舔舐启嘴边的血的欲望。
　　“我没事，真的。”启当时说。
　　可是启骗了他。
　　启死了。
　　“今年冬天，开始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满十岁了。”启曾这么说。
　　青蓠不知道启闭上眼之前，有没有看到这场雪。
　　他在启的身边愣了半晌，直到长庚星再次高悬，才仿佛刚睡醒般有了动作。
　　摸出启随身带着的布包，里面有启珍藏的小木匣和青蓠叶。
　　他将小布包系在身上，背起冰冷的启，回到了小树林。
　　他埋葬了启，但并没有在这座孤零零的小土坟前呆多久，便起身走向幽冥深处。
　　他要去酆都城。
　　他要去找启。